醫(yī)生之歌薩克斯(打開神圣的腦袋，然后看到酸奶？)

2019年，美國德州的一次開顱手術。（視覺中國/圖）

我有時會想起一個在醫(yī)院遇到的男孩。他趴在窗口辦理入院，嘗試用微信支付不菲的押金。我問后面的中年女人是不是該排在她身后，她不大理解，有點膽怯似的。她守著一架鐵王座般的輪椅，椅背戳著長長的金屬棍，頂端似乎掛著什么，椅座上堆著不少行李，主人應該是外地轉來就醫(yī)的。

孩子一時沒法交費，好在工作人員沒煩躁，公事公辦地建議他查查限額。他的骨骼明顯畸形，后背扭得厲害，頭顱上套著金屬箍。箍上不同位置絞著粗粗的金屬絲，中間頭頂那一股格外高聳?？幢秤?，他像罹患骨骼疾病的成年人。他交完費轉過身，我才確定他是稍過十歲的孩子。女人和他應當是母子，格外堅固的輪椅很可能是特別做給他的。

過了一會兒等候入院，我又遇見了男孩。因為疫情，座位要間隔開，所以被占得差不多了，我轉了一圈到他那里。他指指旁邊僅有的一個空位子，友好地做了個“請坐”的手勢。這么小的孩子就受到嚴酷的折磨，還顯得懂事、自尊。

媽媽陪伴他可以照顧生活起居，涉及文書的工作大概幫不上什么忙。男孩要自己嘗試，慢慢消化世界的善惡和慘淡。核酸檢測時我們說起那個孩子，難過起來。我說他也許能做宇航員，現(xiàn)在就擁有了天線，可以接收外面的信號。希望這是個過得去的善意玩笑，他真的令人難忘。

各自入院后，我再也沒有遇見他。出院后我才確定，那些鋼鐵支架是專門用來幫助矯正骨頭的。幾天前，我即將讀完《開顱：“牽動神經(jīng)”的醫(yī)療故事集》時，發(fā)現(xiàn)書里有一張頭環(huán)背心的插圖，很像兩年前看到的那套系統(tǒng)。這本書的中文版出版于2023年8月，英文原版出版于大約一年前。

“我腦袋里的怪東西”

這次住院在另一家醫(yī)院升格成開顱手術。我的腦袋里有一枚非常大的“左側大腦中動脈動脈瘤”，它壓迫著負責語言的左顳葉。我總想起帕慕克的書名“我腦袋里的怪東西”，專屬于我的“怪東西”像一顆鴿子蛋，尺寸和位置都很罕見，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暗中生長。

我現(xiàn)在對腦血管疾病的病友、故事和社會新聞格外感興趣。腦溢血者總要與時間賽跑，體驗著從未經(jīng)歷過的劇烈頭痛，最不幸的那些人正經(jīng)歷人生的最后時光。新聞里面，他們身邊的人往往沒有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

上面這些就是我對《開顱》格外感興趣的原因。作者杰伊·韋倫斯是做過數(shù)千臺各種手術的小兒神經(jīng)外科主任醫(yī)師，這個細分專科在北美地區(qū)只有250位執(zhí)業(yè)醫(yī)師。他掌握著高明的技藝，可以對子宮里的胎兒施以神經(jīng)外科手術，幫助他們一出生就過上健康的生活。我偶遇的男孩如果這么幸運，就將不再面臨無窮無盡的疼痛。

《開顱》沒有一條嚴格的主線，他不時回憶起罹患漸凍癥的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患病時，他念到醫(yī)學院的最后一年，“即將踏上不平凡的住院生涯”。父親一年后突然辭世，令他自然而然地對病人家屬產生共情。沒什么比生死更加接近人的本質，碎片一般的故事也蘊藏著巨大的精神力量。

執(zhí)業(yè)第15年的春天，韋倫斯醫(yī)生搶救遭受槍傷的三歲男孩。他學習過創(chuàng)意寫作，不動聲色地描繪出現(xiàn)場的慘狀：

緊急之間，呼吸管已固定好，輸液管也已留置。男孩的腦袋上全是半凝的血，在他的腦袋下汪成一攤，又像蠟油似的滴到地上。隨著人群在他身邊聚集，血足印被踩得越來越大片，人們來來去去，拿著鼓鼓的靜脈輸血袋或鹽水，還有灌了藥的注射器，都想幫他穩(wěn)住血壓。

急救室總是殘酷的，孩子的頭顱面目全非，血液從骨頭邊緣的幾個點涌出來。韋倫斯用四分之三頁描寫了當時的緊張狀況，他看清這一切才花了兩秒鐘。那是結構精密的（作者則形容是“神圣”的）腦啊，讀者眼中的壯舉，在醫(yī)生那里是理所當然的。

韋倫斯參加過一場治療后腦勺相連的新生雙胞胎的手術，他們極早早產，其中一個孩子因腸道壞死而危在旦夕。醫(yī)生們決定緊急分離，切開皮膚、打開顱骨和腦硬膜，一切順利。但手術第三小時，他們突然大出血，到最后所有血流都停了。他永遠記得自己在哭泣中重新縫合雙胞胎，讓父母有機會再抱他們一次?！拔覀儽驹摖奚粋€救活另一個，但我們想兩個都救，結果兩個都死了?！?/p>

此外，韋倫斯還寫到早逝的導師、憤怒的病人家屬、為庸醫(yī)受害者作證，以及對自己孩子身體狀況的疑神疑鬼。連同一些沒那么富有戲劇性的場景，他從日常生活源源不斷地汲取啟示。一方面反映了他的慧根，另一方面單純就是醫(yī)學帶來的力量。

有兩個故事令我印象深刻，它們兼具幽默與動人。

韋倫斯經(jīng)?；卮鸫笕诵『⒌膯栴}：腦子是什么樣的？他會回答：“像酸奶。奶油色的香草味酸奶?！痹傺a上一句：“像是很濃的酸奶，勺子能豎在里面的那種?！贝蠹业姆磻芸赡苁牵号?，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吧。

當然，他接著專業(yè)地描繪了開顱后見到的流奶與蜜之地：

眼前的這種景象沒有多少人見識過，它起初會顯得很陌生，月球的表面對于它的早期訪客也不外乎如此。但是不同于月表只有一片貧瘠的灰色，人腦表面奔流著色彩和光澤，充滿了維度和深度。你的眼睛要過一小會兒才能適應這突然的光亮。腦表面很平滑，的確是奶油色的，只隱約帶了一點點黃。它在顯微鏡的反光下閃閃發(fā)亮……

另一個故事發(fā)生在他擔任住院總醫(yī)師期間。他常深夜去找科室主任“過名單”，了解病人的狀況再安排接下來的治療方案。一個晚上，他在辦公室外看到主任正仔細翻看一本解剖學教材，復習明天做手術的部位。接下來，他也在手術前夜的最后時間復習解剖學。“這已經(jīng)成了一種儀式?！?/p>

丟失的一天

算上麻醉時間，我自己的手術經(jīng)歷了大概十四個小時，腦殼左邊永遠留下一條淺淺的壕溝。我把這一天稱為“丟失的一天”。所以我讀書里的開顱手術案例時格外認真，尋找那十幾個小時的蛛絲馬跡。此前我不明白顱骨是怎樣打開，朝什么方向打開的。

令人親切的一點是韋倫斯所說的：“我切除了第一只動脈瘤，通過了神外住院醫(yī)的成人禮?！蔽覠o法完全弄明白他一次次解說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不過，當我看到硬腦膜的拉丁文名字的意思是“強硬的母親”，那種發(fā)現(xiàn)真相般的震撼是無以言表的，好像當頭棒喝。順便說一句，英語里“醫(yī)生”和“病人”的詞源分別是拉丁文“講授”和“忍耐”。

我醒來先聽到的是實習醫(yī)生跟同事聊天，講我是記者，聊起他們的加班工資。手術床離開電梯時有些顛簸，我又睡著了。再醒來是ICU，掛簾子的、大廳一樣的地方，偶爾有人行走。護士即將下班時我出了一堆血，昏昏沉沉中睡去與醒來交替，清早一位上年紀的醫(yī)生摘下了我的氧氣管。病床上空架設了無影燈之類的器材，很像手術室。我問一位巡查的護士器材是不是真的，她轉頭向上瞄，卻沒有回答問題。

這些都是真的嗎？

接下來是手術水腫，我面目全非的樣子嚇到一些親近的人。我沒法用手機了，沒法把腦袋里合乎語法的一句話輸入手機。一遍又一遍，每一輪五分鐘，我就沮喪地投降。emoji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發(fā)明之一，這些簡單粗暴的符號成為你和遠方的僅剩的溝通渠道。

過了幾天我開始在iPad上看第二季《秘密森林》，有時甚至恍惚覺得自己能聽懂韓語，想來根本分不清看字幕才懂還是聽對白就懂。別忘了，這一季在爭執(zhí)韓國觀眾可能都難以理解的檢察官和警察的斗爭。我時常提起這次幻覺來逗趣，別說，當時真的很驚喜。

術后幾天我讀起神經(jīng)內科醫(yī)生奧利弗·薩克斯的自傳，在那幾頁他仿佛要出柜了。我把自傳翻到封面給巡視的主刀醫(yī)生孫力泳看，意在顯示我的恢復多么驚人。不過我半途而廢了，出院之后再也沒有翻開這本書。我很早就喜歡薩克斯那些探索腦神經(jīng)奧秘的書籍，應該繼續(xù)讀下去的。

翻開這本書，原來我讀到的是第三章《狼童》，開始那一段就是不羈的：

大白天里，我是親切的、穿著白袍的薩克斯醫(yī)師；

但夜幕降臨時，我會脫下白袍，換上摩托車皮衣，隱姓埋名，

像一匹狼似的溜出醫(yī)院，流浪街頭，或是騎到塔瑪佩斯山的彎路蜿蜒而上，

然后在月光下，一路疾駛到史汀森海灘。

出院后是語言訓練和吸高壓氧。氧艙好像一艘潛水艇，管理員和醫(yī)生們可以透過圓形的小窗子查看吸氧的人們。有一個光頭男人會不由自主地笑，笑得沒完沒了，傳染到大家全都笑起來。他笑時沒有聲音，想想電影里突然消聲，所有人都只張嘴卻聽不著話的場景。我記不清男人是怎么停下來的，他平常也是沉默的，中風后還沒有恢復。說話的只是他的妻子，講他的腦血管疾病怎樣在發(fā)病許多年后復發(fā)。她和其他妻子們總是顯示出超乎尋常的堅定。

我吸氧出來常去一家新元素餐廳吃沙拉、喝果汁，跟店員都認識了，不過這家令人安慰的餐廳在疫情中倒閉了。我的腦袋上釘了六十粒釘子，形狀和訂書釘大同小異。過了一段，一位嚴肅又職業(yè)的護士每次三十粒地生生拔掉了它們。撕掉頭上的膠布之后，我渾身顫抖大概半分鐘，可能像一頭小牛降生時那樣顫顫巍巍。

第一次失語的情景越來越模糊，“怪東西”是在其后一年發(fā)現(xiàn)的。腦袋里的話非常清晰、合乎語法，但嘴里冒出來的只是一段烏魯烏魯?shù)臒o意義聲響。是不是像烏鴉在叫？失語越來越頻繁的那段時間，我時不時小聲念一句“吃葡萄不吐葡萄皮”，測試自己能不能正常說話。

手術之后很久，恐懼偶爾會襲來。它無形，很快就會消退。不管怎么說，《開顱》里那些勇敢的年輕人絕對是我的榜樣?？吹綍锖同F(xiàn)實中的動脈瘤患者，我也會悄悄把他們引為同類。

他的靈魂也慢慢失去了知覺

杰羅姆·格魯普曼在為《紐約客》撰寫的書評里回顧了醫(yī)生們的作品。從兒科專家佩里·克拉斯針對醫(yī)學生生活的回憶錄《不完全良性的手術》，到英國外科醫(yī)生亨利·馬什自我剖析行醫(yī)三十多年中所犯錯誤的《醫(yī)生的抉擇》。

那么，韋倫斯行醫(yī)二十多年時寫出的《開顱》就可以放在這兩本書中間了。有意思的是，馬什同樣精于神經(jīng)外科手術，秉持著“嚴禁傷害”（即英文版書名，DoNoHarm）的自我要求。

無疑，腦是人之為人的關鍵。而醫(yī)學一目了然地連接著生死、人性和痛苦，與其他事物的關聯(lián)沒那么直白，但并不出人意料，比如文學。醫(yī)學和文學的結合非常迷人，韋倫斯在全書起始就引用了《都柏林人》中《死者》的一句話：

他聽著雪簌簌地落在全世界的每個地方，簌簌地落著，就如它們落向最后的歸宿，落在一切活人與死者身上；他的靈魂也慢慢失去了知覺。

對于前面提到的不幸去世的連體雙胞胎，格魯普曼想到了理查德·塞爾澤的短篇小說《伊梅爾達》。賽爾澤是外科醫(yī)生兼作家，在醫(yī)生中“第一批理解寫作、閱讀小說在醫(yī)學中的力量”，曾經(jīng)指導過約翰·歐文。小說里，一個冷漠、傲慢又奉行完美主義的美國外科醫(yī)生去洪都拉斯執(zhí)行慈善任務，計劃為腭裂女孩伊梅爾達動手術，但女孩在手術前因麻醉并發(fā)癥去世。醫(yī)生晚上潛入太平間為尸體完成了手術，使母親可以安葬醫(yī)治完畢的女兒。醫(yī)生因此一蹶不振，無法從不盡如人意的結果中恢復。

好在韋倫斯接受了師友的鼓勵，走出挫敗，明白人的局限性。人沒法做到無所不能，但可以理解局限并做得更好。擔任神外主治醫(yī)師之余，他還取得了流行病學的碩士學位?！斑@個學位開辟了我人生中的一個全新面向，我開始根據(jù)種族、社會經(jīng)濟地位和性別的不同，研究神經(jīng)外科患兒獲得的醫(yī)療服務差異?！蓖瑫r，他還關注著槍支泛濫、疫苗懷疑論等眾多社會問題。

哥倫比亞大學內科學教授麗塔·卡倫提出了“敘事醫(yī)學”概念，即具有敘事能力的臨床工作者所實踐的醫(yī)學。敘事能力就是認識、吸收、解釋并被疾病故事感動的能力。格魯普曼特別提到兩位醫(yī)生的短篇小說，即契訶夫的《出診》與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滿臉粉刺的女孩》，它們探討了病人與周遭環(huán)境的互動關系。當然，中國讀者應該更容易想到“棄醫(yī)從文”的魯迅。醫(yī)生們敏銳地觀察到并精確表述世界的真相，邀請公眾思考，令個體的改變延伸到整個社會。

寫這篇書評時的某一天，我意外發(fā)現(xiàn)了孫醫(yī)生普及醫(yī)學知識的抖音號，一條一條地看了很久。除了關于門診和案例的短視頻，他還祝福高考的考生們，說起醫(yī)科學生將面對的漫漫長路。我結束一次復診，即將離開診室時，他提起看過的德劇《夏利特醫(yī)院》。回到熙熙攘攘的走道前夕，我好像收到了醫(yī)生突然送來的彩蛋。

南方周末記者宋宇

責編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