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聞客戶端錢國丹
母親被調(diào)往十多里外的小學(xué)任教,帶走了三個小小弟妹,把10歲的我和8歲的灃弟留在家里。
阿灃話不多,整天沉著顆腦袋,有人給他起了個外號——“沉頭虎”。他的“拳頭丁”很硬,我有點怕他。
新學(xué)期開學(xué)了,“沉頭虎”自作主張,非得輟學(xué)給生產(chǎn)隊放牛去。因為放牛一天能賺1個工分。牛不能一天挨餓,所以他一年到頭能賺365個工分。憑這個,灃弟能養(yǎng)活半個自己了。
牧童們愛把牛放到附近山上,山上野草豐饒,不必擔(dān)心牛偷吃了稻秧被扣了工分。還有一個相當(dāng)重要的原因是,山上沒有大人的管束,牧童們愛怎么撒野就怎么撒野。阿灃他們最喜歡的是扯著喉嚨唱野歌,他們的野歌詞匯生動,曲調(diào)悠揚。那首后來上了央視的“青翠飛過青又青,白鴿飛過打銅鈴哎。尖嘴鳥飛過紅夾綠,長尾巴丁飛過抓把胭脂搽嘴唇哎”就是我灃弟他們的創(chuàng)作。
我家東鄰的五可家有一把二胡。他家的兄弟們能把二胡拉出許多美妙的歌兒,這讓灃弟羨慕得不行。他很渴望得到一把二胡,可按當(dāng)時我家的條件,連一根二胡的弓毛也買不起。
有一天,“沉頭虎”帶著斧子上山,砍回了一截毛竹,放在檐廊上晾著。
我家的檐廊空空,村里的阿海師傅長年累月在我家檐廊上打造櫥柜桌椅。
有一天,趁阿海叔回家吃午飯的間隙,“沉頭虎”抄起他的鋸子,對著他那截毛竹就鋸。可是竹皮很頑固,何況灃弟的小胳膊連鋸子還拿不穩(wěn),鋸口一碰竹青就打滑,非但鋸不進竹子,倒把自己的腿鋸了個大口子,鮮血汪汪的。
阿海叔飯畢回來,一看這模樣,不知是心疼我弟弟的腿還是心疼他自己的鋸子,就對我弟吼道:“以后不許再亂動我的家伙!有活兒交給我!”
灃弟比畫著,說要做一把二胡,要先鋸個琴筒。阿海叔明白了,三下五除二就弄妥了。我在一旁看著,想,光有個破琴筒,離一支二胡還有十萬八千里呢。
阿海叔擔(dān)心自己的斧鑿鋸鉆再被折騰,對阿灃有求必應(yīng),陸陸續(xù)續(xù)的,幫灃弟把二胡的琴桿、弦軸、琴碼也都給弄好了。
一個雷暴雨的下午,被淋得落湯雞般的灃弟脖子上繞著一條蟒蛇,連滾帶爬地從山下來。快到村口時,他再也把持不住,和蟒蛇一起摔倒在大雨喧嘩的村口石橋上!
當(dāng)村人把灃弟和那條蟒蛇一塊兒送到我家時,他臉色鐵青,渾身淌水,而我卻被那條蟒蛇嚇得腿都邁不動了。灃弟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鎮(zhèn)定地告訴我說:死的,我用許多塊石頭,硬生生把它給劈死了!
他濕淋淋地蹲在地上,把蛇皮剝下來,截取了中間最好的一段,用小洋釘釘在一扇破門板上。
幾天之后,灃弟用把那塊蛇皮蒙在了琴筒上。還弄了截小竹鞭,將兩頭燂燂,彎成了琴弓。他重重地嘆了口氣,說:最難弄到的就是馬尾了。
資料圖。CFP。
五可家祖祖輩輩開著家大藥房。我記事起,他父親卓然先生和大哥大可就是坐堂醫(yī)生。也許是因為出診的需要,他們家世世代代——直到今天都養(yǎng)著兩匹高頭大馬,那是從內(nèi)蒙草原買來的駿馬,它們形體驃悍,神采飛揚,有種讓人震撼的美。
五可在放馬的時候,常用一把梳子梳理馬尾巴。那馬尾巴自上到下都是5寸寬度,一根根質(zhì)地飽滿,油水充沛,像黑色的瀑布一瀉到它們的后腳髁。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灃弟只要上山放牛,一準(zhǔn)要捎上五可家的兩匹馬。他精心挑著山岰,讓馬兒能吃最肥美的青草。因此這兩匹馬見了灃弟就喜形于色;五可省去放馬的工夫和辛苦,見了灃弟也喜形于色。
一天,那匹棗紅馬正在咀嚼著鮮美的“牛奶株”——這種草的莖葉都儲滿乳白色的乳汁,是牛馬們最愛的美食。灃弟撫摸著吃得正香的棗紅馬的臉,撫摸它的肚皮,背部,然后滑到它的屁股,最后,他的手落在那富麗堂皇的馬尾上。他彈琴般撥弄著那讓他著迷的馬尾毛,忽然,他那么一揪,一根馬尾毛就到了他的手里。棗紅馬感覺了疼,微微一顫,以為是遭了牛牤的攻擊,只是甩了甩尾巴,繼續(xù)享用“牛奶株”。
灃弟把那根馬尾毛團起,塞進口袋深處,然后移身到另一匹白馬的身旁,用同樣的手法揪下一根馬尾。那天回家他就找出我家唯一的餅干瓶,把馬尾毛放了進去。
我問他揪馬尾毛做什么。“沉頭虎”回答我:“我要揪滿200根,做二胡的弓毛!”
春去冬來,餅干瓶里的馬尾毛越積越多。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正在河埠洗芥菜,灃弟的一個牧友一路狂奔大喊:不得了不得了!阿灃被棗紅馬踢了一腳,恐怕沒命了……
我一驚嚇,差點一頭栽到河里去。
我問,阿灃在哪里?
他答,在馬廄那邊!
我發(fā)瘋般地往五可家跑去,我見到五可正把肇事的棗紅馬牽向遠處,拴在一棵樟樹干上,那馬的鼻孔在憤怒地噴著粗氣,仿佛被踢壞的不是灃弟倒是它。灃弟則躺在馬廄門口,滿臉是血。
大可把灃弟抱回了我家床上。卓然先生忙活了半個時辰,灃弟才悠悠地醒了過來。
灃弟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也吃了半個月的中藥。待到他搖搖晃晃地能起床走動時,大徹大悟似地咕噥說:“沒有牛奶株的獎勵,馬兒不賣我的帳!”
那天五可來了,數(shù)了數(shù)阿灃餅干瓶里的“收藏”,說,還不夠呢。第二天,他送過來十來根馬尾毛。
灃弟的二胡總算完工了。雖然粗陋,但拉起“青翠飛過青又青,白鴿飛過打銅鈴哎”并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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