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師朱浩作者吳越特約編輯呂正澎湃新聞記者梁嫣佳
【編者按】
上海的黃梅天大抵上可以和倫敦的霧有得一拼,梅雨季的潮濕傳遞出的復雜情緒給予了攝影師朱浩靈感,他想用照片留住“悵然間的絲絲點點情緒”。而那些最細小的霉花到了青年作家吳越筆下,就是一根接一根的“魚刺”。魚刺通常要靠抿一抿才能剔出,不像閱讀爽文,快意恩仇。細品“魚刺”所代表的柔韌,讓我們的心變得潮濕、柔軟,像極了朱浩鏡頭下的織物。
【相對濕度】
相對濕度之一
相對濕度之二
相對濕度之三
相對濕度之四
相對濕度之五
相對濕度之六
相對濕度之七
相對濕度之八
相對濕度之九
相對濕度之十
魚刺
1.
這是淮海路周邊密如織網的某一條弄堂里發生的真事。
一九八五年的春節,一個上海人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從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回家探親?,F在他坐在圓臺面中心,灶披間7瓦燈泡竭盡所能放光,請你用自己的經驗和想象來勾勒這一桌平民盛宴的菜色,草頭圈子,八寶辣醬,白斬雞,糖醋魚……幾分鐘后,男人捂著喉嚨站起來,撲向廚房水槽。他被送到附近的瑞金醫院,宣告不治。是夜,家人的嚎啕大哭傳到隔壁病房,一個年輕女人從寒夢中驚醒。
因為他卡了一根魚刺。其實只是很小的一根刺,但是他在新疆太久沒吃到魚了,舌頭不敏感了。我媽宣布答案,下了一個簡短有力的結論,然后就起身收碗。
我坐在這個尾聲的余波中。漣漪一層層蕩開,就像是在戈壁灘和鹽堿地上升起了海市蜃樓。這是個極簡版的好故事,它的魔力在于附著于一樁真事的胴體來安放群體中間那些隱秘的情緒。南方就是一尾魚,在草色夾岸里靈活地游動,游到水箱里,游到水盆里,游到浙江人、江蘇人、廣東人和本地人聚合演化而成的精細靈活的口腔里,那張嘴會說又會吃,一心多用,玻璃般玲瓏。孩子還只有幾歲的時候,就開始嘗試鮮魚肉,大人充滿期待地啟發:篾篾伊,有刺吐出來。無師自通的孩子會被摸頭表揚聰明。學會吃魚就像學會騎自行車和游泳一樣,技能點終身所有。
那尾魚吃完了又生,生了又被吃,可是最終卡在一個例外上。那是干涸的幻象,也是苦澀的終極。
我想,一九八五年的那一夜,在醫院里傳播這個故事的人們真是默契。他們樸素又矯情地替死者發聲,控訴一個人的舌頭的表層細胞被異質經驗所修改,但那柔軟而飄忽的編織,讓一切實指都撲了個空。這讓我想起十幾年前,偶經北京西路、泰興路一帶拆遷區域,暮色中遠遠見到一片快要被拆成魚骨頭的房頂上挑起兩盞大紅燈籠,門兩邊各貼喜氣洋洋的對聯,野風一吹,簡直聊齋。這是干什么?我驚叫。同伴并不奇怪,告訴我,這是喜事特辦。騰挪的智慧。
一陣細雨落下來,幾乎還沒落到我們頭頂,就被風揚到另一邊去了。
2.
讓我們回到一九八五年正月的那個夜晚,被這根魚刺折磨得睡不好的那個年輕女人,就是我媽媽。她之所以出現在瑞金醫院,是應她的長姊寫信召喚,從南昌回上海陪護其開刀住院?;蛞虼硕辛恕安怀蚤e飯”的心安理得,我媽帶上了兩歲的我,住進陜南邨那間狹小居室,窗外是她十六歲下鄉之前未改的洋派馬路。盡管早已認可了命運安排,她仍然時常哀傷自己再也無法理解淮海路上的風尚,而自她以上的幾個美貌姐妹,也自甘退出了法國梧桐樹下的長長T臺。過年,從湖北、江西、黑龍江幾路匯聚在這個屋頂下,寧波人式的熱鬧,大聲遠傳,嘰嘰喳喳,交換的是實惠,以驅散這座城市佇立在燈火中投下的長長的同情的影子。那個年月家家戶戶皆是如此。成年后的我不再問媽媽如何看待自己和上海的關系,她把那根標記著凄惶的魚刺記了三十多年,可能就是答案。
話說回來,我是否投射了過多自以為是的情緒在她這代人身上?
我想起,媽媽還講過另外一個故事:也是在陜南邨,對面三樓有個老頭,喜好在入夜后拉二胡,他有一兒一女,都生得清秀俊美。七十年代的一天,我媽在窗前閑望,看見那戶人家的女兒也探親回來了,樣子沒什么變化,但奇怪的是,她不說話,打啞語。鄰居傳來消息說,在外地農忙太累,躺倒田邊,水流灌注未加注意,造成中耳炎,又延誤治療,導致失聰。我媽向我重復了一遍這個故事的要義:一個好好的漂亮女孩子送出去,變成聾子回來。
我在心里飛快地問了個無意義的問題:那老頭還拉二胡嗎?
耳邊琴聲轟鳴,在聲音的廢墟之外,夜色波動如海。
我想,上一代的人,可能都因為有這些更殘酷的事例在前面映照著,而更加順納了自己的當下。擱置的痛苦被日腳磨為細小的鱗片般閃動的粉末,在生命的傳承中不經意順流而下。
九十年代一個暑假,相約一同探親回滬的媽媽和姨媽帶著我和表弟,在正午溽熱中逛街。進了一個百貨商場,她們把我們放在扶梯邊,去搶柜臺上一圈各色處理女單鞋。我和表弟無聊,電動扶梯上到二樓,又從二樓下來,循環到第二遍時,旁邊一個老頭訕笑說:你們這兩個小人,沒見過扶梯吧?我那時已經有點敏感,知道這不是什么好話,心里猛地一沉,但無法回擊,此時媽媽和姨媽一頭汗地擠出人推,提著鞋盒,滿臉喜色,不及喘定,掀開蓋子讓我看,瑩白鞋面上一朵珠花,確是好看。但我只感到渾身不耐煩。我和表弟訴說,剛才有個老頭以為我們沒見過扶梯!媽媽們心不在焉地說:是嗎??。?/p>
老頭早就走了。身后的扶梯還在無窮無盡地推陳出新。
3.
自從十五歲回到上海后,在我見過的許多同齡人中,既能準確嗅出同一類人的氣息,也驚訝發現同為80后“上海小孩”群體里也有那么多深刻的不同際遇,也在不斷地脫殼、分裂、遷徙,也充滿了欲言又止。
小時候擠弄堂石庫門,長大后終于住進有獨立煤衛的新村房的;
生在一室戶新村房,長大后住進了父母買的西區別墅的;
住普陀、閘北、徐匯工人新村群的;
為了上學近借住在親戚家的;
住高校教工宿舍、筒子樓的;
洋房里出生、長大,離開上海,遠洋闊別的;
而一些松江、閔行、青浦、崇明甚至楊浦的,竟然有的也自認為不算正宗上海人——他們打著哈哈自謔為“鎮上的”——在我看來怎么就不是呢?
別問,問就是那根魚刺。
文字作者簡介:吳越,80后,《收獲》雜志文學編輯。著有《上海早晨:記中共創辦的第一所大學(1922~1927)》
攝影師自述:從梅雨到臺風季,總是傍晚的時候,臨弄堂的窗里飄出濃油赤醬的菜香和廣播里的天氣預報:“…..相對濕度……86%......”。
上海有陽光的日子沒有什么特色,倒是陰雨或暴雨的日子充滿質感。弄堂磚墻、石庫門脫色的油漆、晾在天井里的傘、忘收了的褪色的衣服、孩子留在外面的塑料玩具,一切在濕漉漉時才呈現出一種沉得住的亮色;而打傘的女人哪怕一襲居家便裝,走過時你也可以聞到那還濡濕的護發素香。
總相信人的故事在沒有人的空鏡里依然還在敘述,而影像也不只是色彩和光影,一定含著氣味和濕度。
相對濕度之十一
相對濕度之十二
相對濕度之十三
相對濕度之十四
相對濕度之十五
相對濕度之十六
相對濕度之十七
相對濕度之十八
相對濕度之十九
相對濕度之二十
城市景觀一如有機世界的衍化,從地貌的變化到其間生態的迭代遷徙,一切其實都是常態。我們過不去的只是情結的坎。回看上海的變,十年、幾十年,自然帶了一兩代人的懷舊;而一百年或更久,便只是史料上干巴巴的幾頁記錄了。
留住《相對濕度》,無非只是影像的徒勞,只為悵然間的絲絲點點情緒,緩緩綻放如那些最細小的霉花。
朱浩,男,1969年出生于上海,畢業于上海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2001年開始攝影創作。九十年代初,在美國出版英漢對照俳句集《初霜》。曾任奧美公關中國區執行創意總監。展覽包括“上海默片”、“場景”、“像場”、“影城”、“天堂后巷”、“就像電影一樣”等。
“澎湃新聞/視界”發起“上海相冊”項目,旨在梳理、挖掘上海攝影師群體代表性作品,從宏觀、微觀層面呈現給讀者一系列關于上海各時期、各領域的影像,并通過與上海作家這一群體的合作,收集撰寫屬于上海的故事,以此碰撞出一種關于城市發展脈絡新的表達方式和觀看角度。
責任編輯:許海峰
校對: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