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遇小提琴夜曲(肖輝躍：我無意寫一首悶悶不樂的頌歌)

肖輝躍：我無意寫一首悶悶不樂的頌歌

河水自由奔流，河流兩岸草長鶯飛。

這是河流應該有的樣子，也是河流曾經有的樣子。湘江一級支流、一條叫靳江的河曾經就是這樣。曾經，這條河也與大多數河一樣，受到傷害；現在，它受到的傷害越來越少，河流兩岸的草木重見豐盛，草木間曾經消失不見的鳥又飛了回來。

出生在靳江河畔的作家肖輝躍，也在離開了一段時間后，重新回到靳江河畔。歷時10年，她用文字和影像真實記錄她在這條河邊觀察到的美好生靈。

因為愛鳥，在靳江上游建了個“鳥托邦”

短發的肖輝躍更宜偽裝，從里到外透露出的干練和堅毅，讓人以為她沒有那么多細膩的心思。尤其是她對別人稱呼她為“鳥人”——哪怕叫她“鳥人”時故意顯出玩笑的意味，她不僅不反感，還表現出很開心的樣子。

肖輝躍喜歡別人稱她為“鳥人”。她也認為自己就是那個“鳥人”。當她聽到別人叫她“鳥人”時，她感受到了一種平等，人和鳥之間的平等。熱愛鳥的她希望這樣的平等，不止是介于她和鳥之間，更是介于鳥和所有人之間。

肖輝躍是寧鄉人，老家在靳江上游。從小在靳江河畔長大的她，近些年最開心的事情是像一條鄉下土狗那樣在河畔四處溜達，這邊聞一聞，那邊瞅一瞅。當然，她在靳江河畔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像一條土狗那樣趴在草叢中或某個老樹蔸上，一動也不動，專等某只鳥的飛臨，專等最適合的光亮度到來，然后無聲地按下快門，再讓麻木了的肢體慢慢舒活，最后以人的樣子立起來。

出生于上世紀70年代初的肖輝躍，童年時代經歷過靳江河的美好。在她最初的記憶里，靳江河里大小魚成群，往河里撒網的、射梭鏢的、甩釣鉤的成堆，魚沒有因此滅絕，照樣生生不息。河畔，則烏泡子、桑葚、冷飯坨（土茯苓）間雜在野草野樹間。

記憶里靳江河最初的那些美好，隨著河里不再有運煤的木船出現而慢慢結束。河床和河灘的沙石則被人發現了它們的價值，一車車地往外運。彼時，渴望外面世界的肖輝躍，自己也隨著車流出了寧鄉。

十多年后，在外面打拼的肖輝躍重新把目光望向了家鄉的那片山水。2009年夏天的一天，肖輝躍開車回老家看望在鄉下的父母。車道與河道多有平行，透過車窗，肖輝躍看見河畔不時閃現幾個雪白的身姿。

“現在鄉下這么講究？農民地里干活也穿著白襯衫？”到家后，肖輝躍問她爸媽。

“干活也穿著白襯衫？”肖輝躍的父母疑問了一下子，立即明白了女兒所指，說那是“白老師”在捉泥鰍。

白老師，也即白鷺鷥。“鷺鷥”在寧鄉音中就是“老師”。肖輝躍童年時候的記憶里，從沒出現過鷺鷥的身影，但她記得母親和她說過，每次母親去靳尚故里大夫堂的朱石橋鄉政府去玩，都要戴斗笠，不然的話，那些老樟樹上棲息著的鷺鷥就有可能把它們的排泄物撒到頭上。當然，斗笠還另有用途，有時，母親會撿到幾個鷺鷥蛋，那個年代，鷺鷥蛋不止打打牙祭，還能填飽肚子。

曾經，肖輝躍以為母親和她講述的這些，是哄小孩的，就像他們說的紅毛野人那樣。直到自己親見，肖輝躍才確信靳江流域還真有這樣美麗的生靈。自那次與白鷺鷥的初見后，肖輝躍回鄉下的次數就頻繁了起來，她怕這些白鷺鷥待一陣就走了。還好，她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而她自己，則似乎比以往更熱愛老家了。在鄉親們看來，她就像老家的土狗那樣，經常去河邊溜達，不同的是，她身上?？嬷L長鏡頭的相機。

開始只是拍靳江河畔的鷺鷥，后來闖入鏡頭的別的鳥，她也拍，再后來她開始用鏡頭捕捉所有現身、棲息于靳江河畔的鳥。久而久之，她成了攝影圈和野生動植物保護圈中頗為知名的“鳥人”。愛鳥的她，甚至在靳江河上游某地建了個觀鳥的“自留地”，她稱那個地方為“鳥托邦”。

直接把鳥當成了和人一樣有著思想的生靈

《醒來的河流》中，寫得最多的是鳥，這和肖輝躍長期拍鳥有關。截至《醒來的河流》初稿完成的2021年12月底，在靳江，她拍攝到了192種鳥。用文字記錄下來的，只是其中一部分。當然，作為鳥人，就像鳥知道自己不是單一棲息于靳江河畔的物種那樣，她也記錄下了靳江河的其他生物，她觀察到的魚有32種，蜻蜓8種，另有其他兩棲爬行類28種。

肖輝躍是攝影圈中少有的文字細膩且漂亮的。鳥出現在她的鏡頭里的時候，同時也出現在她的文字構思中。她在觀察它們的時候，也在揣摩它們的心思。

例如，某個雪天，偽裝好的肖輝躍蹲守靳江河畔，不遠處是一大叢未被積雪覆蓋的五倍子，五倍子紅紅的果子在雪地里特別打眼。很快，一只畫眉飛了過來，接著，它的嘰嘰喳喳喚來了別的鳥。

“熱情的畫眉還喊來了一只紅脅藍尾鴝雌鳥。這是個極謹慎的姑娘，在來的路上它就左思右想，考慮半天才跳上灌叢。它對著每一串果子都要眨巴眼睛打量三番，還要將身子翻過來轉過去四次。它還在三番四次，一只灰背鶇雄鳥跳上來，嘴巴一張就擼了一顆果子?！?/p>

寫下這樣文字的肖輝躍，似乎真就是懂鳥語、懂鳥的心思的鳥人。她這樣寫，并不是把鳥比擬為人，而是直接把鳥當成了和人一樣有著思想的生靈。不止是她眼中的鳥有思想、有情緒，別的小動物也有——“一只拉了整晚夜曲的蚱蜢收起小提琴，從河邊大叢糯米草（蔓苧麻）下彈出來。它半瞇眼，抱著草稈伸了個懶腰，接著喝了兩滴露珠，又來回擦了四五次翅膀。隨著‘噗噗噗’幾聲，它在草叢上玩起了三級跳，一直跳到露珠灑向的遠方?！边@只蚱蜢，儼然就是一個頑皮的小藝術家。

“我無意寫一首悶悶不樂的頌歌，可我要像破曉晨雞站在棲木上引吭啼唱，只要能喚醒我的左鄰右舍就好。”肖輝躍很喜歡梭羅的這句話，她的《醒來的河流》無疑就是晨雞企圖喚醒左右鄰居的“引吭啼唱”。

《醒來的河流》中，肖輝躍在寫鳥和其他生物的時候，寫了很多聲音：“泥泥，泥泥”，這是燕子；“咿嘻嘻”，這是白腰草鷸；“依呦依呦依呦”是黑臉噪鶥；“喵嗚——呵呵呵”是黑枕黃鸝……這是一部自然的交響樂。表面上看，河流的蘇醒，好像是這些在天還蒙蒙亮就喜歡啼叫的鳥兒叫醒的，實際上，先是曾經被污染、被破壞的河流在各種傷害停止后重新恢復健康，河流及河畔的生態也隨之得以恢復到健康狀態，肖輝躍才找回這些原本就屬于靳江河的聲音。

人與自然的關系，是人類成為人類后，一直在思考的一個問題。過去的某段歲月，人定勝天激發了人們的生產熱情，同時也把人和自然的關系推到了危險的邊緣，來自自然環境的“反擊”，迫使更多人開始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成為當下的主流聲音。

顯然，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并不是肖輝躍要傳遞的全部聲音。從她的文字可以看到，她是把自己完全當作自然中的一員，她和她記錄下的鳥及其他生靈是平等、友好共處。她的目的，是喚醒更多人像她那樣以平等友好的態度與自然萬物相處。

文學作品不是簡單粗暴的倡議口號，也不是循循善誘的說教?！缎褋淼暮恿鳌分?，肖輝躍沒談一點大道理，甚至連小的道理都沒談——《竹雞送上門》這篇，蘭姐要吃撿到的死了的竹雞，肖輝躍沒和蘭姐講為什么不能吃、不要吃竹雞，只簡單地說怕有禽流感，就讓蘭姐放棄了原來的打算。肖輝躍只是用她的記錄一點點展示出自然的美好，展示出健康生態的美好；她只是把她對靳江河畔的鳥和其他生物的平等友好的態度一點點展示出來。但，就是這樣，肖輝躍的文字才更有感染力，才是能夠喚醒更多人的“引吭啼唱”。

對話丨“大自然造了每一個物種一定自有它的考慮”

瀟湘晨報：靳江對您來說，是一條怎樣的河流？當您重新走近它、重新打量它，有沒有什么新的發現？

肖輝躍：靳江是我的母親河，一條干凈、美麗的河流。靳江在我的童年時期，水質是非常好的，魚蝦成群，百鳥齊鳴。有一段時期，本世紀初，水質開始惡化，網箱養魚，家畜糞水直排，水質變壞，魚蝦變少，有些鳥類消失。從2017年起，靳江退耕還濕，禁漁，家畜養殖業等都有污水凈化處理，現在的靳江又變回我童年時的模樣了。

當我重新走近它，發現這條河不只干凈、美麗，還是一條生物多樣性非常豐富的河流。

瀟湘晨報：當您決心寫這條河、寫這條河兩岸看到的鳥時，有沒有壓力？如果沒有壓力，是哪些因素促使您一定要寫這本書？

肖輝躍：沒有壓力。因為我發現很多之前已經消失的鳥又重新回到靳江，比如白鷺、喜鵲、董雞、秧雞等一些鳥類又重新回歸靳江。我想，是什么原因促使這些鳥類回歸呢？環境的變化，對鳥類又有些什么影響呢？靳江還藏著多少大自然的秘密故事呢？我覺得，作為一個資深觀鳥人，一個自然文學寫作者，我有義務，也有責任為這條河的自然生態資源寫一本書，為這個時代的生物多樣性留下圖文并茂的文學樣本。

瀟湘晨報：在寫作之前，有沒有您很喜歡的生態文學作品？那些作品有沒有給過您一些啟發或者靈感？

肖輝躍：《瓦爾登湖》《塞耳彭博物志》《夏日走過山間》《聽客溪的朝圣》《寂靜的春天》等，都是我喜歡的生態文學作品。這些作品給我的啟發是，這些作品為什么能經過時間的沉淀而留存下來，一是因為作者有深厚的博物學基礎。二是拋棄人類中心主義，本著萬物平等的理念來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

瀟湘晨報：我注意到您筆下的鳥和其他生物，甚至河流，您寫它們的時候，感覺不是用擬人的修辭手法，而是，您真切地把它們當作是有著情緒、有著心理活動的生物，您尊重它們，和它們平等對話。您這樣的認識、態度，大概是什么時候形成的？您周圍的朋友熟人是如何看待的？

肖輝躍：從開始觀鳥的2014年有這個認識。我周圍的朋友們最開始認為我是異類，不正常，或者假慈悲等，后來慢慢接受我的這些“不正?！保查_始理性地對待自然界的動物。比如，我有一個朋友，一個看到蛇就打且非打死不可的朋友，他認為蛇是罪惡的，因為蛇有時候會攻擊人，甚至給人帶來致命的傷害。但我告訴他，蛇并不可怕，它也是大自然中的一員，是老鼠的天敵。只要你不去侵犯蛇，蛇不會主動攻擊人，在野外的時候，注意保護好自己，比如穿上雨靴等，這樣就安全了，沒必要去緊追著蛇打。我這樣和他說過之后，他就不再去打蛇了。

瀟湘晨報：對鳥和其他生物的熱愛有沒有對您的性格和處世產生影響？

肖輝躍：我會懷著悲憫之心，善待世間萬物。對一些我原來認為是狹隘的人和思想，能站在對方的角度去思考，而不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

我是這樣認為的，我原來看人，可能都是以我自己為標準，我認為每個人都要堅強，要勤奮，要樂于助人，做事要果斷。但事實上，每個人身上都有缺點，都不是完美的。比如我自己，實際上我可能太追求完美，做事快但往往考慮不周全，邏輯思維也不夠好，路盲等。但這個世界就是由千千萬萬個不完美的你，才組成了一個紛繁復雜的世界。就像鳥類世界，正是由于鳥類的多樣性，有些鳥長得很漂亮，但不會唱歌；往往會唱歌的鳥卻長得很樸素。大自然造了每一個物種，一定有它的考慮。

瀟湘晨報：您的綽號“鳥人”，大概起于何時？最初聽到別人這么叫您，有怎樣的反應？您覺得成為鳥人，要具備怎樣的一些品質？

肖輝躍：2018年，當我開始認識500多種鳥時，別人開始稱我為“鳥人”，我很喜歡這個稱呼。這是一種對你專業的認可，并沒有含有嘲笑的成分。作為鳥人，第一個，你必須有強大的鳥類知識背景，第二個，你必須有一個愛護鳥的悲憫之心，對一切打鳥、吃鳥、損害鳥的行為都能義不容辭地站出來制止

瀟湘晨報記者劉建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