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林格:藝術家逃跑了
有些聲音會引你去往未知處,我第一次聽肯尼?卡爾施泰因談起塞林格的姐姐多麗絲時就是這樣。1968年,當他來到布魯明戴爾百貨公司,多麗絲?塞林格的職業生涯已達頂峰并開始走下坡路。
“多麗絲?塞林格來自另一個世界,”他說,“她是會搭乘瑪麗皇后號豪華郵輪去歐洲參加時裝發布會的那類人!她做過布魯明戴爾的時裝總監,后來成了格林屋的時尚買手?!?/p>
“格林屋是指百貨公司的時裝部嗎?”我問。
“這個國家已經沒有時裝了,”肯尼回答得有點生硬。格林屋是布魯明戴爾百貨公司的一大特色,匯聚了當時最頂尖的服裝設計師品牌。60年代末,多麗絲卸任并接管了大碼服飾部,肯尼說“她那兒的衣服尺碼簡直讓我驚呆了”。
肯尼提議多麗絲多去分店巡視,別成天盯著59大街的旗艦店不放。而此時多麗絲卻在謀求新的職業方向,故一拍即合,兩人每周四會開車去新澤西肖特山巡店,或到其他地方轉悠下,那情形有點像零售業的《為黛西小姐開車》。
她可曾在這些悠閑的長途旅行中談起過自己的弟弟呢?
“她是一個非常世故的女人,很了解弟弟。她會數落自己的侄女,但從不抱怨弟弟。從不!”
那他的作品呢?
“她告訴我她弟弟曾經寫到過她,說‘《弗蘭妮與祖伊》就是我們姐弟倆。’”
在這本傳記動筆之際,我對這個現實中的姐姐充滿好奇。因為塞林格在他小說中總以最生動、最富有同情心的語言刻畫主人公的姊妹,多麗絲是否就是她們的原型呢?《麥田里的守望者》里霍爾頓?考爾菲德的妹妹菲比是如此生動可愛,她拖著行李箱去找霍爾頓,想和哥哥一起踏上旅途,這一幕無疑是塞林格筆下最令人難忘的場景之一。
接著便是《弗蘭妮與祖伊》里的弗蘭妮?格拉斯,一位光華奪目卻莫名崩潰的女主人公。弗蘭妮的光華延伸到了書籍本身,塞林格甚至親自過問了裝幀設計,前后否定了17種用于封面的不同明度的白色,直到出版商小布朗出版社終于寄出一份他心儀的色卡——就是那種刷墻用的純白色。出版商沒少焦頭爛額。
在描述男朋友在火車站臺見到弗蘭妮時,塞林格就賦予了她魅力:
弗蘭妮是最先下車的幾個女孩之一……不管他在臉上做著什么樣的實驗,他那只伸向半空的手臂還是說明了一切。弗蘭妮看到了他的手,看到了他,便使勁地揮舞起自己的手臂。她穿著一件剪過毛的浣熊毛皮大衣。賴恩快步向她走去,臉上依然不動聲色,他壓抑著激動之情,心里暗想自己是整個站臺上唯一認得女朋友的衣服的人。他記得那次在一輛借來的車里,親了弗蘭妮大約半個小時之后,他又親了她的大衣翻領,仿佛它是大衣主人身體的有機的延伸部分,同樣叫人神魂顛倒。(1)
質地、面料、款式,能通過文字將服飾成功融入角色氣質的作家鳳毛麟角,塞林格是其中一位。以下是他早期作品的開篇,主人公依然是霍爾頓?考爾菲德,這個短篇比《麥田里的守望者》早出版十年:
假期里,一身切斯特菲爾德長大衣搭配V字頂禮帽,是潘西預科學校男孩(“那里一個教官對十個學員”),霍爾頓?莫里西?考爾菲德最常見的行頭。認識他的女孩們乘坐巴士路過第五大道,總覺得撞見了霍爾頓正路過薩克斯百貨,恰好出現在奧爾特曼百貨門口,或者干脆在洛德泰勒百貨前閑蕩,但那通常都是別人。
接著我們可以從與之呼應的下一段落中發現另一位小說人物薩麗?海斯,她也正享受著自己預科學校的假期:
假期里,身披全新的銀灰藍麝鼠皮大衣,不戴帽子出門,是瑪麗?伍德拉夫預科學校女孩薩麗最常見的行頭。認識她的男孩們乘坐巴士路過第五大道,總覺得撞見了薩麗正路過薩克斯百貨,恰好出現在奧爾特曼百貨門口,或者干脆在洛德泰勒百貨前閑蕩,但那通常都是別人。
塞林格描寫紐約百貨商店的方式,和他書寫中央車站、自然歷史博物館、中央公園這些紐約地標的方式如出一轍:它們不是用來瞻仰的“紀念碑”,而是主人公們生活于茲的地方。這樣,他姐姐多麗絲曾在布魯明戴爾百貨工作過這件事才變得有意義。
塞林格能將服飾和外表提升到唯美境界,同樣,他也擅長把因不在場造成的想念轉化為詩歌——霍爾頓如此想念他過世的弟弟;格拉斯家族的成員,弗蘭妮、祖伊還有其他人。他始終生活在西摩自殺的陰影中。這樣,我對多麗絲日漸強烈的好奇心也說得通了,因為她缺席了一個熟悉的場景。1972年的一天,在開車回新罕布什爾鄉下前,塞林格沖進布魯明戴爾百貨公司囤購熏鮭魚,同行的女友對他不上樓去和姐姐打個招呼的做法深感納悶。
塞林格只回了一句:“一點親情走一世?!?/p>
第一次讀到這句,會深感塞林格的冷漠。喬伊斯?梅納德回憶她那年19歲,塞林格則53歲。有足夠的理由相信是他不愿意把喬伊斯介紹給姐姐,至少不想在多麗絲的工作時間這樣做,但他進出百貨公司時多麗絲就在樓上這個事實總令人心酸。在格拉斯家族的系列故事中,母親被刻畫成整天盼望著兒子的來信和消息,而祖伊總會因此尷尬地回避。沉默的兄弟、失聯的兒子,這樣的親情關系多次出現在塞林格的作品中。
被肯尼?卡爾施泰因喚起的記憶,引領我去往塞林格的作品,了解多麗絲?塞林格的真實生活,同時又回到與我生活重合的原點。我的整個童年,直到二十多歲,圣誕節都是在家人朋友舉辦的聚會上度過的,他們和我一樣是猶太人,多數客人也都是猶太人。在這樣的大型聚會上,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孩子身上。如今回想起來,無論什么時候,總有一群被我們小孩子稱為“餃子”的成年人,早早地舒舒服服地坐在客廳里旁觀著眼前的聚會。
很多時候,成長意味著理解這些成年人的生活,這種理解在撰寫父母那輩人的傳記時會有所助益。在那群“餃子”中,有個名叫弗里齊的女人,她是唐?邁耶斯的姨媽。正是唐和妻子海倫舉辦了那次圣誕聚會,他倆都是精神分析學家,也是我父親在哥倫比亞大學精神分析學院的同事。唐還是個小男孩時就成了某種意義上的孤兒,從寄宿學校到大學都是姨媽在照顧他。
“姨媽弗里齊是我母親的妹妹?!碧平忉尩??!拔夷赣H患有妄想型精神分裂癥,在我兩歲時就入院治療了。家里人對父親隱瞞了母親曾在山地醫院接受治療的事實。她很美,天賦過人,會唱歌會彈琴,她的處女秀是在卡內基音樂廳,不過婚后就再沒有登臺過。弗里齊沒有孩子,丈夫原來很有錢,但遇到了經濟大蕭條,傾家蕩產,我外婆家也是。弗里齊開始經商,而且很成功?!?/p>
“我從寄宿學?;貋矶紩阒?,她在這個城市神通廣大,任何人需要幫助都會來找她?!?/p>
唐在紐約實習時,弗里齊會帶著他和其他成功的女強人共進晚餐,這些女性大多是買手,其中就有多麗絲?塞林格。于是我向唐打聽起多麗絲。
“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商人,非常開朗,和我姨媽關系非常好?!?/p>
那是1951年,多麗絲剛結束第二段婚姻。同年,塞林格邀請她一起去新英格蘭買房。后來塞林格在新罕布什爾鄉下買了一套,在那里一住就是將近六十年,直到2010年去世。
“她曾說起過她弟弟嗎?”我問。
顯然她說過。
“她說,他沉默寡言,很古怪?!碧苹貞?。“她經常抱怨塞林格太孤僻,而她則完全相反。我覺得多麗絲經常和我提及弟弟是因為我是精神分析學家。我很早就讀過《麥田里的守望者》,可能在認識她之前就讀了。她一直深受困擾,很想跟我聊,想知道姐弟間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聽到這里我既心疼又振奮。心疼的是,多麗絲原來如此關心自己的弟弟。振奮的是,這些堅韌獨立的女性在一起享受晚餐和演出,工作之余還心心念念著弟弟。而弟弟,似乎只有在開始關注有姐姐存在的外部世界時,愛才會浮現。
(1)譯文出自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7月第一版,譯者丁駿。(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