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覃天的自述里,我們也許能看到他曾經歷了怎樣的痛苦。
我父母都是工人,吹拉彈唱一樣不會,可是他們卻希望我成為鋼琴大師。
聽說這是因為我一生下來就對音樂特別敏感,特別有興趣。據母親講,我生下來的那天,護士將我抱到她身邊時,我眼睛一直沒睜開,這時,忽然窗外傳來了一陣丁丁冬冬的音樂聲,我眼睛一下就睜開了,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左顧右盼著。
她還說,我又哭又鬧的時候,只要一聽到音樂就會安靜下來,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有時還會隨著音樂興奮地"咿咿呀呀"著。
我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真的,會不會有一點夸張,因為幾乎每一個做父母的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是天才。
聽說后來有一位懂音樂的親戚來家里串門兒,母親跟她講起了我對音樂的敏感,她饒有興趣地看了看我的手,發現我的手指細細的長長的,她對我母親說:"你兒子的這雙手,天生就是一雙彈鋼琴的手。"
也許那位親戚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可是我的父母卻信以為真。從那以后,他們一直認為我有音樂天賦,認為覃家一定會出一位鋼琴大師。
是不是有音樂天賦我不知道,但那時我對音樂確實很著迷。我們家那時還買不起音響,只有一臺雙卡錄音機,母親買回一些兒歌磁帶和一些音樂磁帶,經常放給我聽。不久,那些兒歌我幾乎都會唱了。母親買的音樂磁帶大都是名曲,有中國名曲《春江花月夜》、《漁舟唱晚》、《梅花三弄》、《陽春白雪》、《高山流水》等,世界名曲有《舒伯特小夜曲》、《孤獨的鴿子》、《快樂農夫》、《春之聲》、《搖籃曲》、《圣母頌》等。雖然我并不能理解這些音樂,但它或舒緩纏綿或激越明快的節奏卻撥動著我的心弦,它傳遞給我的是一種愉悅和快樂。
我3歲生日時,父親給我買了一個玩具琴,可以彈簡單的音樂。開始,我玩得很起勁,見手指按下一個個鍵,就能發出多、來、咪、發、梭、啦、西、多的聲音,我很興奮。可是玩了幾天我就不想玩了,彈來彈去只有幾個音,我覺得沒意思。
一天,父親將我抱在懷里對我說,他要攢錢給我買一架真正的鋼琴。那時我還不知道鋼琴為何物,只知道那一定是一架真的琴,而不是玩具琴。
兩年后,我5歲時,父親真的買回了一架大鋼琴。那架鋼琴的琴身是黑色的,光亮得像一面鏡子,擺在陳舊、逼仄的客廳里,高貴得像個王子。父親興奮地告訴我,這架鋼琴是專門給我買的,他們要請老師教我彈鋼琴。站在那個龐然大物面前,我又好奇又興奮,我迫不及待地按下一個個黑白鍵,一陣悅耳的聲音馬上從我手指間流出來。
后來我才知道,這架鋼琴幾乎花去了父母所有的積蓄。
可那個時候,沉浸在喜悅和興奮中的我,并不知道這個龐然大物會給我帶來什么,更不知道它會奪走我的快樂,奪走我無憂無慮的童年,將要給我帶來永遠也服不完的苦役。
幾天后,母親將我帶到一位姓段的老師家里,讓我跟他學琴。段老師的頭發幾乎掉光了,只有快接近后腦勺的地方有幾縷稀疏的頭發,母親告訴我他是音樂學院的教授。
段老師不茍言笑,很嚴厲,第一天上課我的手就挨了打。挨打的原因是我總不能糾正我錯誤的手型。段老師教我學琴時,母親一直守在旁邊認真地聽著、看著,并做著筆記。在這之前,她只略識簡譜,不懂五線譜,更不懂什么G調、F調。可是為了回家后能按老師的要求督促我練琴,她認真地記下老師的每一點提示。
從那以后,我每周去老師家上兩次課,每次上一個小時。除了上課,我每天必須練8個小時琴,上午3個小時,下午3個小時,晚上2個小時。我很快就膩煩了這種單調枯燥的學習,可是每次練琴母親都守在我身邊,如果我有懈怠,她手上的棍子就會毫不留情地落下來。
上學后,我每天早晨必須6點鐘起床練一個小時琴,然后去上學。下午放學回家,我必須放下書包就開始做作業,做完作業才能吃晚飯,吃完晚飯已經是7點多鐘了,我不能休息,更不能看電視,馬上得開始練琴,練完3個小時我才能上床睡覺。
每天都是這樣,周而復始。我不能跟同學出去玩,不能看動畫片,更不能去游戲機室玩游戲,我每天的生活,除了上學就是學琴、練琴。父母給我制定了一個個考級的奮斗目標,為了實現這些目標,母親成了"魔鬼教練",除了上班,她幾乎將全部時間和精力都放在陪我學琴練琴上,她的眼睛無時無刻不監視著我,連我上廁所的時間她都掐分掐秒地算,如果在里面呆得時間長了點,她就會走過來"咚咚"地敲門,一個勁地催促。當我對這一切感到厭煩而消極怠工時,她要么訓斥,要么用棍子教訓我。有時打過之后她會聲淚俱下地告訴我,她這樣做都是為了我。她和父親堅信,鋼琴大師是用棍子打出來的。
我開始痛恨彈鋼琴。而最初的痛恨,來自11歲那年的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那天晚上,是我到老師家上鋼琴課的時間,可是到了傍晚,外面突然雷聲大作,閃電像一條條張牙舞爪的巨蟒東奔西竄,不一會兒就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心里暗暗高興,這么壞的天氣一定不用去學琴了。可沒想到剛吃完飯,母親就催我穿雨衣、雨靴。我說:"下這么大的雨還去呀?"
母親一邊匆匆穿雨衣一邊說:"怎么能不去!下刀子也得去。"
我穿著雨衣極不情愿地跟在母親身后,又粗又密的雨柱將我打得踉踉蹌蹌,雨水順著雨衣帽檐流下來模糊了我的雙眼,我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不知道我這樣苦苦練琴是為了什么,雖然母親曾一千遍一萬遍地告訴過我,只有勤學苦練才能當鋼琴大師,可是當鋼琴大師是他們的理想,不是我的理想。如果當鋼琴大師必須付出一生的快樂,必須像苦行僧一樣一輩子忍受寂寞和孤獨,我寧愿不當。
到了老師家,還沒來得及擦干臉上的雨水,母親就催著我上琴凳,她怕耽誤了學琴時間,因為老師的輔導費是按課時給的,每個課時100元。
老師讓我復習上節課的曲目。我彈得很糟糕,不但有幾個音彈錯了,而且節奏也不對,老師皺著眉頭訓斥我說:"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越彈越差?"然后又對我母親說:"這孩子越來越沒靈氣了,我看他學得再好也只能當個演奏匠,當不了大師,他根本就不喜歡彈鋼琴。"
母親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她是死也不會承認她的兒子沒有靈氣,死也不會相信她的兒子成不了鋼琴大師。
從老師家出來,雨仍在嘩嘩下個不停。一路上,母親陰沉著臉不停地數落著我,說我彈得不好是因為貪玩,功夫下得不夠,還說往后每天晚上要再加練一個小時。天哪,我當時聽了簡直要暈過去了。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雨中,心里充滿了對鋼琴的痛恨。其實到這一年,我已經學了6年鋼琴,我不但沒有愛上它,而且連最初的快樂也沒有了。我已經變成了鋼琴的奴隸,它統治著我,控制著我,它占據了我吃飯、上學、睡覺之外的全部時光。我能不恨它嗎!
回到家,已筋疲力盡的我,多么想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覺啊,可是剛換下濕淋淋的衣服,母親就過來催促我練琴。
我無可奈何地坐在琴凳上。聽著外面的風聲雨聲,我心里充滿了對鋼琴的憎恨,恨不得一刀劈了它。
老師對我的那番分析并沒有讓父母死心,他們仍固執地認為,彈不好是因為我沒努力,只要努力了,我就能彈好。于是,他們將我晚上練琴的時間從3個小時增加到了4個小時。他們怎么也不愿相信,我不努力是因為我不喜歡彈鋼琴,是因為我痛恨彈鋼琴,一個對鋼琴充滿痛恨的人怎么會有彈奏的熱情和激情!
在這之后的幾年里,我不止一次地反抗過,我拒絕學琴,拒絕練琴。可是每一次反抗都以失敗告終,我不是屈服于父親的棍棒而是屈服于母親的眼淚。有一次,我三天沒練琴,母親就絕食了三天,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父親給我扔下一句話:"她要是死了,你就是罪人。"我還能怎么辦呢,只有屈服。
上初中后,學習越來越緊張,可是父母要求我學習和練琴一樣都不能耽誤,琴要彈得好,學習成績也一定要好,于是我的休息時間一再地被壓縮,每天只能睡五六個小時。由于缺少睡眠,我經常在上課時睡著了。而讓我更不能忍受的是,除了練琴,父母不讓我接觸其他領域的東西,比如電腦,他們不但禁止我去網吧,也不讓我到同學家玩電腦,我不會上網,更不知道QQ。
我比以前更加痛恨彈鋼琴,因為痛恨彈鋼琴,我痛恨上了音樂。因為痛恨音樂,我的耳朵拒絕接受一切與音樂有關的東西,除了非彈不可的鋼琴,我將自己封閉在一個沒有音符、沒有節奏的世界里。這時候,我想到了自殘,只有手殘廢了,我才能真正擺脫這一切,獲得自由。
我手殘后,母親經常坐在那架鋼琴前發呆、流淚。終于有一天,家里來了幾個人將鋼琴搬走了,聽說是賣給了一戶人家,那家有一個準備學琴的4歲的小女孩。
中國青年出版社,2004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