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焦躁的時候我就聽聽老歌,希望從中獲得一份輕松心情,眼下的想法亦然。我翻箱倒柜搜出一盒略微變形的磁帶,放進懸置已久的收錄機里試試,沒想到效果依然。過不多久,機子里傳出一首孟慶元作曲、曾靜演唱的老歌《二泉吟》,兀自撥動我久違的心弦。記得十年前幾乎是懷著虔誠的心態反反復復聽這首歌,以致招來鄰居的抱怨,稱言我在對他實施“語音暴力”。前年鄰居已遷居他處,如今我倒是可以自由播放,不用擔心自己成為施暴者;而且,今年第1號臺風“珍珠”即將登陸,風狂雨驟,可謂人人居安思危,忙著管理自家的防務,我在這風聲雨聲呼嘯聲聲聲入耳的緊要關頭,重聽一首老歌,想必也顯得氣魄從容。
孟慶元不愧是作曲大家,曾靜不愧是優秀歌手,他們和詞作者張名河合作,拓寬了音樂藝術的審美維度,潛入到人的生命內部之中,共同喚起對流逝的血淚故事的回憶和思考。以前聽這首歌,總覺得與聽親情、友情、愛情的歌不同,而應該采用傾聽的姿態去尋覓某些蘊涵。至于尋覓的結果究竟如何,因時日已久不得而知。這一次在聆聽過程中,忽然想起一個作家說過:“我明白,最好不要去打聽這位盲藝人的身世,一曲《二泉映月》告訴了我一切;這支曲子只能屬于窮人。人哪,在悲愁無處申訴的時候,聽聽它的傾訴吧。”在那個陰風凄凄浮云暗淡的時代,社會動蕩不安,民不聊生,到處哀鴻遍野。“風悠悠,云悠悠,凄苦的歲月在琴弦上流。”歌詞開篇即進入逝去的年代,奠定了全首歌的基調,吻合二胡獨奏曲《二泉映月》凄迷婉傷的氣氛。流浪天涯的藝人阿丙必定是對凄苦的歲月體味深刻。伴以度日的是心愛的二胡,吐露甘苦的是不朽的藝術,悲傖的歲月并不能磨蝕主人公藝術心靈,他對藝術的熱愛是永遠的。可以看出,作者聽懂了流浪藝人大悲大慟的弦歌,讀懂了琴弦上宣泄的情感,準確地把握了主人公的心態,才創作出這首闡釋藝人波瀾心緒和坎坷又輝煌的藝術生涯的《二泉吟》。
華彥鈞是江蘇民間音樂家,在舊社會淪為街頭藝人,風餐露宿,飽受苦難又有誰憐憫呢?梁遇春曾懷著至誠的心情贊美流浪漢,其實,流浪者凄慘的內心世界,被表面的放浪達觀所掩蔽。所以藝人“恨悠悠,怨悠悠,滿懷的不平在小路上走呵,小路上走”,已經不是牢騷滿腹了郁積于胸的是莫言的恨,難訴的怨。命運之神捉弄著普天下的苦難尤其拋棄這位才思橫溢的世間高人。作者在延續哀怨的同時,重點寫了主人公“恨”的意緒,一個“恨”字表露了藝人復雜內心深處蘊藏著對不平社會現實的厭憎。作者為我們勾勒出一位滿懷滄桑、獨自躑躅在崎嶇小道一的藝人形象。這樣幾處波折,歌詞就在藝術上產生流動美的感染力。
密茨凱維支說:“憤怒出詩人。”音樂藝術領域又何嘗不如此呢?荊棘葳蕤的人生道路上,泥濘滿身,萍蹤難定,“無錫的雨是你肩頭一縷難解的愁,滿懷的不平在小路上走,甫山的泉,是你,是你手中一曲憤和憂。”風里來,雨里去,望故鄉渺渺,歸思難收,禁不住對藝術的渴求;這個名叫華彥鈞的流浪者滿懷激情創作了廣為流傳的《二泉映月》二胡獨奏曲。如雨的愁,如泉的歌,是凝聚成心血的結晶。他也許不知道,他的名字和《二泉映月》將在音樂圣殿里同日月齊輝。這首《二泉吟》的歌顯然把主人公視為憂時傷世、關心民運的藝術家,字里行間洋溢著作者對流浪藝人的無限同情和崇敬。無錫的濛濛煙雨,甫山的流泉,難解的愁,滿懷的不平,斷腸人在天涯,詞中幾組水乳交融的景觀,極其準確地鮮明地再現了那個時代的風貌。
“夢悠悠,魂悠悠,失明的雙眼把暗夜看透,看透呵看透。情悠悠,愛悠悠,無語的淚花把光明尋求呵。”命運本來多舛,無奈列兼雙眼早盲,這位流浪藝人遭受了生理上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世界對他來講是絕對的黑暗。但是,藝人的偉大之處正在于沒有屈服命運,如同音樂大師貝多芬所說:“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他不但要尋求大自然的光明,還要探尋藝術的光明,追尋真理的光明。作者運用對比和比擬手法,刻畫人物的堅韌不拔的性格,藝術的生命在這里激活,催人淚下。悲愁真是無法翻譯,人格感召力卻能流彩煜煜。這里的夢、魂、情、愛,都是虛幻的東西,飄忽不定,卻頗能勾連諸多感官,加深對意象掩蓋下的藝術內涵的解讀。
《二泉吟》將太湖的水喻作人生一杯壯行的酒,旨在說明藝人的自信和博大深沉的生命原動力。“無語的淚花把光明尋求,二泉的月,是你命中一曲不沉的舟!”結句沉著勁健,沒有故作“亮色”之嫌,因為首尾貫通,一切水到渠成。藝人被人稱呼為“瞎子阿炳”,更足見風塵人物的悲酸。苦難是最好的老師,能夠以勇毅的心理正視它,也會化為創作的最真切情意的素材。阿炳憑著他的藝術才情,在琴弦上奏出一首千古絕唱,滲透著傳統音樂的精髓,恰是蒼天對不幸者的豐厚的饋贈。作者在歌詞中以不沉的舟借喻藝人的杰作,堪稱詞作的文眼和主旨。
塑造人物本是小說的任務,詩詞大可不必畫瓢,也很難凸現呼之欲出的人物形象。但是《二泉吟》為我們樹立了榜樣。詞作不是通過具體的寫作技巧如肖像描寫、行動描寫或工筆細描來達到這個目的。可以看出,詞作中的世俗阿炳形象不是作者刻意描摹出來的,而是真實靈敏地再現了那個時代景觀的阿炳。透視作品語言背后的內蘊,我似乎也同著藝人共呼吸和患難。剛直頑強的盲藝人在憂思的琴弦上向人間傾吐他坎坷的一生,向炎涼世態泄憤,至死不渝地尋求自由和光明。詞作用筆簡淡,而能將藝術和命運緊扣在一處,尤其能追溯到人物凄苦落寞而倔傲執著的內心世界,著實高妙,這樣勾畫出來的人物才完整靈動,富有感人肺腑的凝聚力。
那么《二泉吟》是怎么將流浪盲藝人形象呼出筆端的呢?我想,除上面所說到的外,還在于以回腸蕩氣的筆調,營構了凝重沉郁的意境。作為精神實體的歌詞,它召喚內心的覺醒,需要一種純粹的打動人的意象。《二泉吟》通過把抽象的情怨愛憤等意象組合而具象化,將人酸甜苦辣都寫出來了。整篇詞作表現出來的意境和《二泉映月》互補印證,將人引入夜闌人靜、泉冷月清的境界,引領聽者關注藝人的命運。歌詞靈活運用了反復、隱喻、移用法,造成一唱三嘆余音繞梁的效果。當然,變色的風云,琴弦上的歲月,幽泉凝愁,孤旅行者,淚眼無語,黑暗和光明的交織等等,這些具象的展示,都為的是鋪墊和渲染全詞的氛圍,“二泉的月,是你命中一曲不沉的舟”,這一句才是作者最終要抒發的思想主題。歌詞反復跌宕曲達,正像琴弦的抑揚張合高低變化,幫助反映藝人不斷熱氣不懈奮爭的精神。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詞篇無纖毫人工雕琢的痕跡,整篇一脈貫通,情景物我兩個世界契合天然渾成。歌詞提示了藝術與生活難解的緣。做一個流浪藝術家注定要經歷艱辛痛苦的道路。廚川白村說:“文藝是苦悶的象征。”痛苦與藝術家是難分難舍的姊妹關系。這位稱作瞎子阿炳的藝人由于不幸遭遇而倍受痛苦的噬咬,情感世界自然博雜豐富,這為他的藝術創作提供了無盡的源泉。大凡物不平則鳴,生活上的磨難,靈魂上的拷打,不能禁錮藝術家自我發展和自我實現的需要,只會激勵藝術家用某種獨特的形式傾吐出心中的真切感受,修煉自己的生命形象。阿炳正是以一首二胡獨奏《二泉映月》反復修煉自己的藝術生命。“命中一曲不沉的舟”載著他馳騁無疆的藝術大海,去實現藝術家的追求和諾言,航向名垂千秋的歷史煙海。
相信與阿炳命運相似的藝術家很多。音樂哲人貝多芬盡管橫禍不斷,但依然憤世嫉俗,傲骨錚錚,創造出音樂天地的瑰寶。瓦格納堅貞不渝地固守著他的藝術信仰,在他的歌劇中表現了一種創新的美學追求和生活哲學,哪怕窮困潦倒。梵高悲嘆偉大人物的歷史就是悲劇,無限的榮耀涌來的時候,卻早已黃鶴杳然了。藝人的心聲只好向藝術的王國傾訴,外人很難窺破其中的秘密。當然不是說只有痛苦才能造就藝術的輝煌,只是藝術的生命力在于深沉的生活體驗,加上藝術熔爐的冶煉。新時期的藝術家也將在時代嚴峻的浮沉考驗中獲得藝術陣痛后的新生。
《二泉吟》打破了樂壇常規的創作方法,從詮釋音樂藝術的角度去發掘題材,激發靈感,這是個新的思考方式,摒棄了嘩眾取寵和獵艷涉奇,表現出音樂家的獨具眼光和睿智慧悟。(舊文,寫于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