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塵二胡演奏(撩袍端帶去新場)

如果說上海是一個繽紛堂皇的舞臺，在演盡了世間的繁華之后，掀起鮮花著錦的繡簾，無需出將入相，一個臺步，踏進新場，就是到了十里洋場的后臺。

至少，我是這樣感覺的。

新場是坐落在浦東的一個古鎮(zhèn)，一進來，時間就慢了下來，這讓你的腳步也不由自主地放慢。你無法想象，僅僅一江之隔，浦東竟然藏著這樣一個靜謐的所在。

在古鎮(zhèn)，是需要素衣布鞋的。素衣才配古鎮(zhèn)的老屋，布鞋踏在石板路上，才不會驚擾它的清夢。

可是我們啊，來得太匆忙。盛裝尤顯多余，太過隆重的裝飾，猶如撩袍端帶的戲子，在古鎮(zhèn)居民淡然的神情里，沒有了慣常的鑼鼓點，我們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叨擾了，新場兄。

新場的確比浦西市區(qū)慢了一個節(jié)拍。我們抵達時，已近中午，街巷上卻行人寥寥，多數(shù)人家的門板還沒有卸下。門板在，屬于他們的庭院就在，他們固有的生活節(jié)奏就在。

我們站在“小幸運”門口等了很久，吱呀一聲，門開了，先是一頂黑色的棒球帽出來，帽下一張稚嫩的臉。羞赧地一笑，把我們迎了進去。

楊斌是新場古鎮(zhèn)長大的90后，之前在上海做設(shè)計師。一年前，他回到新場，把家里的兩層小樓進行了改建和裝修，開了家叫“小幸運”的民宿。在一樓，最醒目的是一個紅色的郵筒，“你可以給自己愛的人寫封信，也可以寫給未來的自己”，楊斌說，只要你注明信件抵達的日期，他一定會保證如期送到。

留意了那里的郵政編碼，。同行的顏老師告訴我，新場原來屬于南匯區(qū)，南匯區(qū)的郵政編碼是最為獨特的。后來南匯區(qū)不在了，這個郵政編碼還保留了下來。“在鎮(zhèn)上，最有名的的一家酒吧，就叫。”

打內(nèi)心里，我更喜歡“南匯”這個名字。很多詞語和地名，就像古鎮(zhèn)人家門口曬的咸貨，歷經(jīng)了時光的發(fā)酵才會入味，架得住品，越品越有味道。比較而言，“浦東”方位感有了，但顯得生硬，像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子，缺少的是一份老而彌堅的人情練達。就像北京的宣武崇文，天生一股子皇家的霸氣和威嚴，可惜，也不在了。取而代之東城西城，入不得耳。

好在，還留下了這樣一組帶著吉祥意味的數(shù)字，懷舊的人，還是能找到草蛇灰線的。

站在“小幸運”的樓頂，俯瞰，魚鱗般相接的青瓦屋頂，隔出一條狹長的街道。“浦東十八鋪，新場第一鎮(zhèn)”。這個因鹽而興的古鎮(zhèn)，一覽無余了。

古鎮(zhèn)興建于南宋，四條河道縱橫交錯，把古鎮(zhèn)劃分成一個“井”字，所有的建筑都沿著橫平豎直的“井”鋪陳開來，開門即是流水，關(guān)門也是枕著水聲。“門前連街市，窗外聞櫓聲”，不知古鎮(zhèn)的夢里，是否浸染著江南的煙雨。

有水必有小橋，這是江南水鄉(xiāng)的標配。

“十三牌樓九環(huán)龍，小小新場賽蘇州”，這是新場人的驕傲。“九環(huán)龍”，說的就是古鎮(zhèn)鼎盛時期有九座石拱橋。現(xiàn)存的拱橋中，只保留一座千秋橋修建于明代，其他的，都是近年新修，雖沒有時光積淀的滄桑，卻也和潺潺流水、水邊的古民居渾然一體，一點也不顯得突兀。

沿著河邊的廊橋漫步，一不小心，就走上了一座石橋。另一頭，一個老人蹣跚著露出頭頂，你的身形也在老人的視線里浮出。相視一笑，老人的笑容里堆滿了洗盡鉛華的明朗，于是心情大好，各自走去。

古鎮(zhèn)的民居大多是清代和民國時期的建筑，粉墻，黛瓦，雕花門窗。和其他江南古鎮(zhèn)不同的是，新場的民居中一半帶著明顯的嶺南風格，還有一部分一看就是徽州民居的翻版。

這不奇怪，新場是因鹽而興的商業(yè)古鎮(zhèn)，繁華的時候，各地商人紛至沓來，商賈云集，運河里櫓聲欸乃，檣影斑駁。徽州商人沿著新安江，過湖州杭州，把生意做到了新場。潮汕人跋山涉水，也來此經(jīng)商。可以想見，那時的新場，方言駁雜，人語喧騰。小橋、流水、人家、長街、茶樓、老店、這一幅江南水鄉(xiāng)圖，絲毫不亞于清明上河圖。

紓解鄉(xiāng)愁最好的方式，就是回家。如果不能回家，建一座家鄉(xiāng)風格的宅院，不失為聊以自慰的捷徑。作為精明的商人，一定會作如是想。于是，在古鎮(zhèn)上便有了嶺南建筑獨有的鑊耳形山墻，和徽州民居的馬頭墻。

無論是嶺南還是徽州，建筑都大量使用木雕，再配上雅致的墻繪，飛禽走獸，梅蘭竹菊，一下就把新場裝點成一座偌大空曠的戲臺。凡屬過往，都是演員，也是觀眾，一張口就是臺詞，一抬腳就是方步。那雨，便淅瀝瀝地下。

這就是新場的包容，一個小鎮(zhèn)，容得下整個世界。或許，這本就是上海特有的豁達。當年的十里洋場，卻是寧波幫攪得風生水起。阿拉寧波和阿拉上海，水乳交融。

巧的是，新場古鎮(zhèn)擁有三項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浦東派琵琶、鑼鼓書、江南絲竹，全都與音樂戲曲有關(guān)。顏老師本來要帶我們?nèi)ヂ犈帽硌莸模上謻|派琵琶館還沒開門，我們也不便打擾。經(jīng)過顏老師介紹，才知中國琵琶藝術(shù)分南北兩個流派，北派稱“燕京正聲”，南派為“武林逸韻”。其中南派又分浦東派、平湖派、崇明派等。浦東派琵琶的始祖是清乾隆南匯人鞠士林，歷代浦東派傳人中最有成就的都是南匯人。作為非遺的“浦東派琵琶”，其保護地就在新場。

雖不聞琵琶聲，這一番介紹，耳邊也是淙淙不絕了。

洪福橋邊的中華樓，就是中國鑼鼓書藝術(shù)館。一樓是鑼鼓書的介紹，知道是起源于漢末晉初的說唱藝術(shù)。既然叫鑼鼓書，估計鏗鏘有力吧。奇怪的是，江南的說唱，和吳儂軟語最般配的，該是揚琴和琵琶，充其量加一面小小的扁鼓，柔柔地彈，細細地敲，悠悠地唱。像鑼鼓齊用，該是北方平原或者大山里才有的粗狂，平原須得鑼鼓起底，大山必用鑼鼓喚醒。這江南的小鎮(zhèn)，容得下鑼鼓的聒噪嗎？

中華樓是民國時期的建筑，一直是茶館，有藝人在此說鑼鼓書。1949年后收歸國有，先后作過機關(guān)食堂、文化站、公社排灌站、公社服裝廠、機關(guān)干部住宿用房。2008年整修后成了中國鑼鼓書藝術(shù)館。

造化不但弄人，也弄建筑。一棟小樓，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被時代蓋上一個個鮮明的印記后，重又回到原點。誰又知道，在這棟不斷變換用途的小樓里，曾經(jīng)上演過多么精彩的故事。

我們?nèi)サ臅r候，新場鎮(zhèn)江南絲竹隊正在二樓演出，茶客寥寥，看客更少。一方揚琴，一面琵琶，一管竹笛，一把二胡，一支中阮，一堂小鑼，六個老人，滿室絲竹。推窗而望，水光瀲滟，市井幡然。

時光一慢下來，人便不想走了。能和這絲竹聲和光同塵，也算是一場艷遇了。

古鎮(zhèn)有廟，喚作南山寺。極目遠眺，卻不見南山，水鄉(xiāng)，哪來的山呢。想來，這也是新場人的詼諧了。中國建筑講借景，新場無山，僧人們便從寺名里硬生生地借來一座山。心中有山，視線所及，到處是山。

寺旁有一株千年銀杏，枝葉紛披。我們?nèi)サ臅r候，樹葉還是蔥綠，一場霜降，定然滿目滿地金黃。

那該是我們下次去邂逅的景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