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媽媽說,她上師范時,很喜歡音樂,學(xué)校琴房的各種樂器里,媽媽偏愛小提琴。
從師范畢業(yè)的媽媽,回到了離家?guī)资锿獾纳酱澹?dāng)了一名小學(xué)老師,年輕時的媽媽,除了教語文、當(dāng)班主任,還主動要求教幾個班的音樂課。當(dāng)時整個學(xué)校里只有媽媽是正式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的老師,長得漂亮又性格活潑,對學(xué)生很有愛心,所以,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同事、學(xué)生,都很喜歡媽媽。
參加工作后的媽媽,因為是家里的老大,家里還有四個舅舅,每月拿到工資的第一件事,給自己留下每月的生活費后,就立刻把余下的工資交給外婆,補貼家用。媽媽一直想買把小提琴,可是,每次去市里的供銷社樂器柜臺,總是盯著小提琴看了又看,然后又下狠心離開,離開后一路不斷地回頭,暗暗對自己下決心:下次一定要買下小提琴。
山村學(xué)校,還是讓媽媽有遺憾,上音樂課時,只有一臺腳踏風(fēng)琴,偶爾,媽媽會在音樂課上,帶著自己買的二胡、笛子、揚琴,在課堂上為學(xué)生演奏,但是,媽媽一直夢想,能有一把自己喜歡的小提琴,能讓學(xué)生聽到美妙的小提琴聲。
小提琴就一直這樣懸在媽媽的盼望里。媽媽從姑娘變成了新娘。成家后的媽媽,依然對家里的四個弟弟掛牽著,依然拿自己的工資補貼外婆家用,爸爸的工資,也被媽媽拿著不斷地補貼家用,直到我們姐妹出生。媽媽的小提琴之夢,在生活里離她漸漸遠(yuǎn)去了。
后來,爸爸媽媽調(diào)到了小鎮(zhèn)上班,每個周五的傍晚,媽媽會在學(xué)校的琴房里,在風(fēng)琴上彈出很多動人的歌曲:《八月桂花香》、《南泥灣》、《我的祖國》、《太湖美》、《英雄贊歌》、《洪湖水》.....在學(xué)校琴房附近玩耍的我,聽了很多媽媽彈的歌曲,熟悉了旋律,又因為我有唱高音的嗓子,很多時候,媽媽彈琴來興致的時候,會把我喊到風(fēng)琴旁,要我伴唱,能唱到高音區(qū)C調(diào)的嗓子,讓我在姐妹里有一份特別的自豪。
每次跟媽媽的風(fēng)琴伴唱后,媽媽總會跟爸爸說:“她的嗓子真的很好,要是有小提琴伴她的歌聲,肯定很好聽!”爸爸聽到后總是沉默不語。
忙碌的日子,重復(fù)的生活。伴隨一個又一個子女的出生和長大,媽媽去琴房彈琴的日子漸漸少了起來。沒有音樂的日子,媽媽的脾氣也漸漸壞起來,遇到我調(diào)皮時,也會不再耐心地和我講道理了,直接舉起手,什么話也不說,啪啪打幾下,然后狠狠罵上一句:“叫你皮!”
可惜我年少不懂事,屢屢闖禍,媽媽的脾氣,也像荒蕪院子里兀自亂長起來的雜草,漸漸地大發(fā)起來。
姐姐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媽媽是她的語文老師,因為要上公開課,媽媽要求姐姐提前熟讀《揚科的小提琴》這篇課文,當(dāng)姐姐讀到課文里“小提琴的聲音多么美妙呀!要是能有一把小提琴,揚科真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交換。只要讓他摸一摸,哪怕只摸一下,他也夠滿意的了”這一段時,在一邊聽姐姐讀課文的媽媽,已是淚眼婆娑。
終于,爸爸公派出差。回來時,爸爸手里拎著個長條形的黑色盒子。我們歡躍著從爸爸手里拿過爸爸買給我們的零食時,對這個黑盒子很好奇,想從爸爸手里搶過來看。爸爸對我們搖搖頭,說:“去,喊你們媽媽來!”我們在爸爸面前撒嬌,也沒有任何效果,爸爸說誰喊來了媽媽,誰就可以第一個看到盒子里的東西。我們姐妹四個飛快地奔去找媽媽。
媽媽一進(jìn)家門,就興奮地盯著爸爸手里的那黑色盒子,當(dāng)爸爸將黑色盒子遞給媽媽時,媽媽輕輕地問:“花了多少錢買的啊?”“四十五塊。”“這么貴啊?!這個月會過得很緊繃的!”爸爸安慰媽媽說:“不要擔(dān)心,這是我每月私下里幫你存的錢,專門給你買小提琴的!”媽媽抱起小提琴,放到床上,輕輕地打開小提琴盒子的鎖扣,揭開蓋子,盒子里綠色的絨布,一把黃燦燦、亮晶晶的小提琴呈現(xiàn)在我們?nèi)胰搜劾铮√崆偃砩l(fā)著高貴的迷人氣質(zhì),讓我和姐妹們第一眼見到它就有了別樣的喜歡。
媽媽小心翼翼地從盒子里取出小提琴,給琴弓抹上松香,開始拉琴。如果說小提琴高貴的外表吸引了我和姐妹們,小提琴的琴聲,就更是讓人著迷!那天,媽媽用小提琴拉了一首又一首的樂曲,我和姐妹們完全沉醉在媽媽的琴聲里。媽媽拉小提琴的姿勢很美,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楚記得。
過了一段時間后,我開始跟媽媽學(xué)拉琴。不過聽琴容易拉琴難,剛上手的時候,還是感覺蠻吃力的,當(dāng)時我讀初中,沒很多時間練琴,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利用周末、寒暑假練琴,漸漸地,小提琴也能在我的手里發(fā)出美妙的旋律。
爸爸媽媽所在的鎮(zhèn)學(xué)校,只有我家有小提琴。每每琴聲響起,家屬區(qū)的子弟們會從學(xué)校的四周,聚攏在我們家樓下,安靜地聽著。那還是一個人心寧靜的時代。我永遠(yuǎn)忘不了那些聽眾眼里的光澤。
讀完高中,媽媽極力主張我去當(dāng)一名幼師,可是,那時的我,很想去參軍,對當(dāng)幼師很不屑,殊不知,媽媽已悄悄找人幫我聯(lián)系了工作的事情。有天,媽媽回來興奮地跟爸爸說:“鵬鵬肯幫忙,但是他想我教他家孩子拉小提琴。”爸爸沉默無語,在一邊聽媽媽說話的我馬上回答媽媽:“我不會去當(dāng)幼師的,你也不用去教!”可是,媽媽沒有聽我的話,最后,媽媽拎著小提琴去了她的好友家,等媽媽回家時,手里卻沒有了那把琴,說是暫時借著放他們家,順便讓小孩子多練習(xí)拉琴。
我入局工作后,某天回家,沒見到媽媽,爸爸告訴我,媽媽教鵬鵬家的君君拉琴去了。
過了幾年,我回家遇到那位鵬鵬正從我家離開。進(jìn)家門后看到媽媽的那把小提琴放在茶幾上,媽媽面無表情地看著小提琴。我覺得奇怪,問媽媽:“他們把小提琴還回來了呀?”媽媽點了點頭。我打開小提琴盒子時,大吃一驚:小提琴已面目全非,琴弦已斷得長的長、短的短,琴弓也被弄得亂糟糟的,原來又高貴又有氣質(zhì)的小提琴,像失寵多年的棄婦,灰蒙蒙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里。我惱火起來,立即對媽媽說:“丟了這琴吧,我重新給你買一把去!”媽媽搖搖頭對我說:“算了,我去配個琴弓,再去換好琴弦就可以了,不要浪費錢!”我動手去拿小提琴,媽媽推開我的手大聲說:“說了我去配,不要你管!”我啞在媽媽身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第二天,媽媽特意從小鎮(zhèn)坐車去市里的樂器店,給小提琴配好了琴弓和琴弦。媽媽再次拉起小提琴,一曲拉完,沖我笑著說:“你聽,跟原來還是一樣的!”我的心開始酸起來,暗自想買一把新的小提琴送給媽媽。
在市里最好的商店樂器柜臺,我為媽媽看上了一把小提琴,可惜當(dāng)時的那把小提琴標(biāo)價已是千多元,摸摸口袋里的錢包,暗自下決心:每月省幾百塊錢,等省到夠買小提琴的錢再來買。可是,等我省夠了買小提琴的錢,再去商店一看,傻眼了:幾個月前的樂器柜臺不見了!問周圍的柜臺,答復(fù)說,因為樂器生意不好,老板虧了好多錢,把柜臺轉(zhuǎn)讓了。于是,我怏怏地想,以后去長沙給媽媽買小提琴。可是,隨著后來結(jié)婚生子,給媽媽買小提琴的事情,也就在日子里漸漸淡去了。
前幾年,小妹花幾千元從北京給媽媽帶回了一把嶄新的小提琴,說是特別送給媽媽的,媽媽捧著小妹送的小提琴,高興得不行,不斷地跟小妹說:“看,浪費你的錢了!”看著媽媽高興的樣子,我轉(zhuǎn)身離開,去另一間房子,然后,淚水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自此,再也不拉小提琴,再也不聽小提琴曲子,也不買小提琴,強迫自己把小提琴從記憶里抹去。媽媽為了我們子女一再犧牲自己夢想的這份深情,是我一輩子無法回報的恩,也是一輩子也無法消除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