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心月臺薩克斯(杭州東站，134萬平方米里的20萬種回鄉渴望)

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俞任飛陳曦文/攝

凌晨6點55分，鬧鐘或夢想的催促下，不少上班族醒來。

光線從杭州東站二樓幾根頗具未來感的純白立柱間射入。光影交錯間，南進站口外的六車道逐漸大亮。一輛白色電動汽車在內道甫一停穩，穿著紅色羽絨服的少女低身跨出車門，匆匆謝過司機，拎起行李箱，高跟鞋在水磨石上地板叩出一陣急促的步點。稍遠處，一輛黑色福克斯迅速補上剛才的空位，視線再拉遠些，2000輛出租車和1800輛網約車組成的客運保障車隊，夾雜著各色的私家車，像是一條流水線，忙碌而有秩序。

1月18日，杭州進入春運節前最高峰，30.5萬名乘客涌入鐵路杭州各站，他們中多數是返鄉務工者、學生和探親人員。這個數字，比此前預估的還要高1萬人，幾乎快趕上整個冰島的人口。而其中，有近23萬人將從總建筑面積達134萬平方米的杭州東站出發，云貴川渝、兩湖、江西、河南等成了熱門目的地。

春運里的忙

和早起趕春運的乘客們相比，這座國內最繁忙的高鐵站之一，似乎永不休眠。1月17日凌晨0點08分，蕭山人陳斐駕駛著今年首趟“夜間高鐵”G4609次列車，滿載旅客緩緩駛出杭州東站。為了保證順利“倒過時差”，他在前一天下午6點報到，去規定的房間睡足4個小時，才被允許登車。

為了補足運力，原本用于高鐵繁忙干線檢修的“天窗點”時間段被壓縮。在杭州機務段，最多的時候，有30位高鐵司機值乘60多對零點后開行的“夜間高鐵”，平均每人每天要跑1000公里以上的路程。

18日，上午9點，火車東站進入最繁忙的時段，一小時內，有41班列車將從15個月臺間呼嘯著出發。

穿過“杭州東站”4個紅色大字下的4扇玻璃移門，20米左右的東入站口擺著23臺自助實名驗證閘機，這是去年新投入的設備。乘客只要放上身份證，腦袋一側，最快只用3秒就能刷臉進站。1分鐘之內，有近50人進入候車大廳。

閘機前排著長長的隊伍

站在候車室內，洋流般移動的人群讓人目眩。6B檢票口，開往合肥的G7674次列車即將到站，閘機前的黃線迅速排出四五條算是整齊的長隊，一直延伸到20米外。

幾乎每兩分鐘，就有一趟列車經停杭州東站，或是從此發出。

錯誤是忙碌最常見的伴生物。湖州人袁棟和坦桑尼亞人Cece被擋在了同一道閘機外。緣分總是突如其來。這是Cece來杭州念書的第二年，粗識漢語的她對這種狀況有些難以招架，好在“英雄救美”，靠著袁棟的幫忙，她買到了下一班高鐵，可以趕上和男朋友在南京過一次“中國年”。

湖州人袁棟伸出援手

西面的圓形問詢臺里，4名工作人員不斷應付著各類問題與錯誤。提問人擠著向前，身體前傾，腳尖微墊，兩手支在臺前，眼神焦慮，這幾乎成了他們的共同神態。“（12點）26分就要發車了，我的包被人錯拿了，你們趕緊翻下監控吧。”“到貴陽K112次晚點了嗎，在哪個站臺啊？”“我的身份證不見了，怎么辦啊？”人聲鼎沸下，問句從四面八方傳來。更多記錄隱藏在一旁的查詢電腦里：單是1月16日，仍有88件失物還未被人領走。

圓形問詢臺前擠滿了焦急的人

39歲的湖州人老丁去年陪媳婦回成都過年，就錯拿過一次包。“箱子一模一樣，兩個密碼來回試，好不容易打開一看，里面就一些盥洗衣物。”打遍一路幾個車站的失物招領電話，老丁才終于在杭州找到線索，自己的包和一個東北姑娘拿錯了。兩人相約年后交換，“老婆有些不好意思，給人家帶了些特產熏肉，沒想到對方特別喜歡，還想再買一些。”一次錯位，帶來了意外的體驗。

“饕餮之城”

5400多盞燈光照亮了6.6萬平方米的候車大廳，嘈雜的人聲和著踏步聲，咖啡豆被研磨碾碎的醇香，摻著方便面攻城略地的香氣，藍色的牛津布袋，和一旁矜貴的純白色名牌小包毫無違和感地貼在一起，雜糅出春運專有的色香味道。從二樓的夾層往下望去，設計容納約1.2萬人的候車廳里，幾乎少有留白。

廣元老鄉老文和老趙

對許多人來說，好不容易在候車室里等到座位，可能是接下來甚至長達40個小時里最后一次舒舒服服地坐下。春運于他們而言，有時更像是一場“苦旅”。提前一個月仍舊沒有搶到票，來自廣元的老鄉倆只得取道上海，在K351次車上站足33個小時，才能到家。他們在杭打工十幾年，最近一年的汗水，都揮灑在6公里長的杭海路上。他們腳下的涂料桶里，裝著一路口糧——一袋散裝的雪米餅，和幾碗包裝蒙塵的方便面。

臨近飯點，開水房的門外排起長隊，撕開一包調料，開水沖下，四周洋溢出廉價的調料包氣味：香精和呈味核苷酸二鈉制造出的紅燒牛肉、香菇燉雞、藤椒排骨或者梅干菜鹵肉的“大餐”，靠墻一排的18個座椅中，有10位正發出引人生津的“哧溜”聲。這是一座隱形的“饕餮之城”：肯德基門店最火爆的香辣雞腿堡，每天約能賣出800份；這讓一天售出80杯招牌拿鐵的星巴克，看起來有些“曲高和寡”。當然，在便利店日銷量超過1500瓶的農夫山泉面前，肯德基也顯得不夠接地氣。

座無虛席的肯德基餐廳里，王哥依然顯得有些扎眼，行李箱上，價值2萬元的全新“ALIENWARE”（外星人）筆記本，惹得周圍幾個學生頻頻側目。他嚼完餐盤里最后一根薯條，靠在最角落的座位里，瞄一眼手機，離發車還有27分鐘。“總算一年忙到頭，今天回家就慢慢來吧。”工作剛滿三年的他，4個月前就入手這臺新電腦，卻一直沒有機會打開，趁著假期，他和幾個老哥們兒約定，要好好玩上幾局。

胡師傅已經7年沒有回家過年了。

5分鐘后，王哥起身離席，服務員收走餐盤，將食物殘渣丟進分類垃圾桶中。而十幾分鐘之后，胡師傅提起垃圾桶，準備裝車。他是杭州東站的垃圾清運工，2013年改建后新東站正式投入運營，他就成了第一批員工。今天輪到他值早班，一直到下午3點前，幾乎每過半小時，成堆的垃圾都會塞滿他不到4立方米的推車。他沉肩弓背，與遠超自己體積的垃圾相比，很是吃力。和胡師傅一樣的月臺組清掃員還有超過30人，他們分成2班，在占地113萬平方米的杭州東站，每人每天要清掃出八九箱垃圾。

胡師傅已經7年沒有回江西老家過年了，今年春運，他只休息一天。沒有回家的還有河南人小李，在11B檢票口背面的網絡取餐點，他一身綠色制服夾克，不斷把塑料餐盒塞進保溫箱里。這是他大一第一個學期，盡管家里人有些懊惱，但他還是決定留下來賺點外快，順便陪陪女友，“這幾天每天能賺一兩百吧，過年期間能翻3倍。”他來不及多說，火車即將到點，他得趕在幾分鐘的停靠時間內將餐盒送達站臺。

回家的儀式

2020年初，杭州市春運工作新聞通報會上給出數據，今年全市將有3041.9萬人次在40天內踏上春運路。其中鐵路杭州站預計發送旅客910萬人次，比去年再增長了7.1%。

最近一周來，幾乎每天都有超過20萬人從杭州東站出發，這條“流水線”上，各色的人群、行李與團聚的渴望，被運往全國各地。你能看到戴著安全帽，剛從工地上下來，似乎還汗流浹背的中年漢子；也有舉著小圓鏡，趕在出發前匆匆補妝的妙齡女生。有1米9鶴立雞群的高個旅客，提著快有半個身子長的黑皮箱，里面裝著心愛的薩克斯管；有穿著情侶衫、連行李箱也要追求同款的臺州情侶，收下志愿者送上的春聯，對著鏡頭露出靦腆的笑。

穿著漢服的楊同學

即便如此，形形色色的來往人群中，一件藕荷短襖、裹著明黃漢服的楊同學依然奪目。“春節回家是一件很有儀式感的事兒。”在杭州學醫的她褪去實驗室的白大褂，換上年味十足的漢服，以便在高鐵上，也能保持一份隆重的儀式感。隨身有些違和的涂鴉圖案小箱里，還裝著5套漢服，“3套是送妹妹的，還有1套是留給媽媽的。”她憧憬著媽媽能夠喜歡這件禮物，母女三人有機會一起穿上漢服過年。

春運的歷史盡管不如漢服久遠，但也已跨越66年。思鄉的情緒，古今相通。對這場浩大“遷徙”中人們而言，春運既是一段旅程，更是一場儀式。

1954年，中國首次明確春運時間為春節前后一個月，鐵道部專門成立了春節旅客輸送辦公室。到今天，坑坑洼洼的水泥站臺、吭哧吭哧的綠皮火車、到處叫賣的票販黃牛都已成追憶，2020年的“春運”又有了新變化。微博熱搜上，“電子客票”“5G高鐵”“反向春運”取代過往的“搶票”“黃牛”等關鍵詞，成為最火的春運詞匯。隨著觀念、技術的發展，春運有了不一樣的意味。

與往年有不同的是，隨著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突襲，這一周來，杭州東站多了一抹白，多數乘客戴上了口罩。杭州也宣布，將配合地方衛生防疫部門，對到站旅客進行集中測溫。

但愿每一個人，都能最終抵家。但愿有愛及心安的地方，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