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出演瓦格納的四聯劇《尼伯龍根的指環》是對聲樂家們的等第測試,那么在一場音樂會上,由同一位鋼琴家完成拉赫瑪尼諾夫全套鋼琴協奏曲的演繹,則是對鋼琴家們的終極考驗。
因為,凡有習琴經歷者皆知,拉赫瑪尼諾夫所作的四首鋼琴協奏曲以及《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都是極具技術難度的作品。其中“拉二”“帕格尼尼”是各類鋼琴國際大賽必選曲目單上的常客,而“拉三”長久以來則一直在世界最難演奏鋼琴曲榜單上名列前茅。
這些曲目之所以“難”,不僅是因為它們全面考察著演奏者對各項鋼琴獨奏能力,包括準確度、清晰度、力度、速度、體能等方面的掌握情況,考驗著演奏者在領導調動、協作配合等方面與樂隊的溝通對話能力,更因為這些作品的良好演繹必須要求演奏者充分挖掘作品深刻內涵,并給出獨到見解。因而習琴者終其一生,能將其中一部作品闡釋清晰者便已是高手;能將這些作品一網打盡者則定為大師;能一氣呵成地完美呈現這些作品,方可謂“入圣”。然當今樂壇之上,通達大師本就寥寥無幾,所謂“入圣”更是難得一遇。
萬分有幸的是,11月3日晚,在上海國際藝術節演出項目、在上海東方藝術中心音樂廳上演的“拉赫瑪尼諾夫全套鋼琴協奏曲馬拉松音樂會”上,我們得以見證了鋼琴家馬祖耶夫、指揮家斯拉德科夫斯基、指揮家陳正哲與俄羅斯韃靼斯坦國家交響樂團攜手締造的史詩級音響奇跡,見證了馬祖耶夫在鋼琴表演里程碑上刻下的關鍵一筆。
演出現場
在我看來,聽罷幾近五個小時的演出,自然首先要贊嘆馬祖耶夫個人的精湛琴藝。掐頭去尾,時長近乎三個小時的高強度、高質量持續演奏,不僅顯現了鋼琴家令人驚愕的耐力,更展現了令人欽佩的專注力與天才般的記憶力。整個演出過程中,馬祖耶夫始終袒露著自信與沉穩。他無比全面扎實、近乎完美的各項鋼琴技術處理總是以最為直接質樸的方式出現。
其一體現在樂曲開始前去掉了“等待安靜”“先行醞釀”等一般音樂會的常規操作,反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快速進入。這種基于演奏家穩健處理以及與樂隊默契協作的做法,立刻抓住了聽眾們的注意,讓人能夠快速進入音樂敘述者所設立的語境。馬祖耶夫對《c小調第二鋼琴協奏曲》開頭幾個和弦的果決處理便是一個很好的例證。此處由pp-ff的和弦力度漸變沒有任何猶豫與凝滯,仿佛主人公的彷徨迷茫只是一瞬,隨即就卷入命運洪流的涌動并與之抗爭。也許,對聽慣其他經典版本的聽眾來說這樣的處理可能稍顯急迫,但不可否認的是,鋼琴家成功地讓我們把注意力放在后續的“不斷奮進”而非前者的“逐漸清醒”之中。
其二體現在馬祖耶夫整場表演姿態中沒有任何冗余,即裝神弄鬼或故作深沉。就算是其為數不多的幾處身體跟隨節奏的上下震動、亦或是右手彈奏單音旋律時左手隨之空中揮動,也皆是情感充盈而溢出后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當然,我們在現場也能看到一些演奏家對他人經典演奏姿態的仿照。例如始終挺直腰桿正襟危坐的演奏,顯然是致敬拉赫瑪尼諾夫本人。在《d小調第三鋼琴協奏曲》主題渲染中,幾乎不抬動手指的溫柔觸鍵又很容易讓人想起霍洛維茨在演奏這首樂曲時的相似處理······但無論模仿也好,致敬也罷,顯然馬祖耶夫的這些處理不只是表面的動作復制,而是基于音樂本身。歸根結底,這些行為都是基于對作品內涵理解下,抉擇何種聲音進行闡述的媒介。
演出現場
繼而,我要贊嘆兩位指揮與俄羅斯韃靼斯坦國家交響樂團所共同展現的深厚專業素養與默契配合。由于不同于其他的鋼琴協奏曲,在拉赫瑪尼諾夫鋼琴協奏曲中,鋼琴聲部往往被賦予了極大的驅動力,導致其天然具備充沛的領銜力量。加之鋼琴家馬祖耶夫本人在音樂處理上又顯得十分主動積極,這就使得某些段落的鋼琴聲部就如同另一個指揮在場,帶動著樂隊前行。特別是在一些速度及節拍變化豐富的關鍵位置,此時如稍有不慎,樂隊和鋼琴很容易進入錯亂進而出現分崩離析的毀滅性災難。這顯然需要指揮、樂隊與獨奏家長時間的溝通交流,細致入微的線下排練合作以及靈活果斷的現場應變。從當晚的現場效果來看,樂隊的處理皆十分妥當。其中《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g小調第四鋼琴協奏曲》第三樂章等作品的處理令人印象深刻:樂隊在疊襯、銜接與淡出的時機控制堪稱完美。在力度控制上,從蜂鳴到號角、從水滴漣漪到波濤洶涌的多變色彩被渲染得層次分明,令人著迷。
最后,我想贊嘆的是音樂會曲目的設計布局。一方面從整體曲目布局來看,兩份節目單已經明確展示了總體設計的思路變化,最后版本中幾首樂曲的重新分割與組合顯然更加符合演奏者體力的合理分配,也更加符合聽眾們的聽覺期待。另一方面,在《d小調第三鋼琴協奏曲》中,鋼琴家棄用了托卡塔式輕巧的“小華彩”段,轉而選擇更為龐大而有力的“大華彩”段,使得作品更具有革命抗爭的精神效果與戲劇性的表現力。盡管霍洛維茨曾認為“小華彩”與整首作品并不匹配,而且顯得略微松散冗長。但從首尾呼應的角度來看,此處卻只有用充滿深意的“大華彩”而非簡短諧謔的“小華彩”才能真正回應《升f小調第一鋼琴協奏曲》開篇就提出的“命運”問題。
演出現場